第11章 【第十一夜】(1 / 1)

【第十一章】

夜里濡湿的雨风逐渐歇止,谢烬的云纹袖袍仍在猎猎作响,他敛起袖裾,回身抬眸,静静望向芙颂的石像。

幽暗的月光偏略地斜射而下,她仍维持着俏生生的姿势,周身泛散着一片滟滟的绿湖光,俨同一块巨大的人形玛瑙。

哪怕悉身覆上了硬石,谢烬能够看清她生动的神态,面具之下是两片丰饶而娇嫩的唇,像是夜里绽开的玉梨花,一切春情都毫无保留地蕴藏在里头。

偏偏翊圣真君在他耳屏处烦躁地嚷嚷:“让我亲两个男人,我以后在九重天如何混!清誉都不保了!”

谢烬原本想扬起的手臂,闻及此,拢了回去,建议道:“可以送他们回九幽冥界,泰山府君是个纯阳体质,且是黑白无常的上峰,想必不会不顾下属的安危。”

翊圣真君一拍脑门,笑道:“这个主意好!”——虽说阴损了一些。

他把黑白无常分别扛在左右两肩,正欲走,却发现谢烬仍伫在原处,对着日游神的石像一阵若有所思。翊圣真君以为谢烬是在思量怎么处置她,摆了摆手道:“不若将日游神交回极乐殿,极乐殿总归会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怎料,谢烬细思了一会儿,摇了摇首,正色:“极乐殿没有纯阳体质的人。”

翊圣真君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听出了话外之意,纳罕道:“难不成……您想亲自解开日游神的石禁术?”

翊圣真君同昭胤上神做了近万年的拍档,遥想在神院修炼的那些年,昭胤就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性情清冷无尘,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难以琢磨的疏离气质。

神院的规章制度不如仙院那般,对男女大防有极其严苛的管束,诸多女神甚至也有一些男神心悦他,但没有胆魄在他面前倾诉衷肠,只好委托翊圣真君传递一己情意。

翊圣真君传递了不少,但这些情意最终都是被昭胤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峻拒了。

时而久之,就没有女神向昭胤陈诉情意了,神院里传出了不少风声,诸如说他冷而无情,铁石心肠,古板无趣……褒贬不一。

放在寻常的神仙身上,听到这些评价早就坐不住了,忍不住要澄清一番的。但昭胤则不然,他不去澄清,也不辩解,更不理会,仿佛这些风声对他而言并不存在。

就连当年大胜蚩尤、平定九重天后,东岳大帝借机想将自己的女儿碧霞元君许配给他,亦是被他婉拒——唉,这可害惨了碧霞元君那位女神,数万年过去了,仍然对昭胤上神念念不忘。

翊圣真君认定了昭胤是个淡薄的神,他注定是不会有感情的。可反观当下,见他对一位来至极乐殿的小神格外关照,翊圣真君难免会多想。

许是洞察出了翊圣真君的内心戏,谢烬嗓音沉淡:“日游神遭此困境,因我而起,本不该将她牵连入魔神的案子。”

翊圣真君本来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丝揣测,但听及光明磊落的发言,那些揣测一扫而空。他还真是多想了,在昭胤的眼中,日游神就只是个不成熟的小姑娘罢了,比起莫须有的男女之情,他对她更多的只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罢了。

翊圣真君想通了这一层关窍,便放下心来,原地画了一处通灵阵,扛着黑白无常就往九幽冥界去了。

风势逐渐缓和下来,芙颂的石像伫在月色下,一动也不动,一抹温润微凉的雨打湿了她的嘴唇,玉梨花在谢烬的眼底悄然绽了开。

他徐徐抬掌,摩挲着这一枝玉梨花,指尖覆上来一片柔软香腻的触感,仿佛涓涓细流荡漾在掌心腹地,一股酥酥的、烫烫的的悸意,疯狂地往他指缝钻。

她并不高,身量只抵他的胸-膛,显得格外娇小。谢烬扶着她的两侧肩膊,稍稍俯身,朝左偏头,嘴唇轻轻触碰着她的上唇。

夜色里周遭是一片虫鸣唧唧之声,还有蠕蠕不安的咬嚼之声,还有无所不在的莲花香,香得晕眩欲醉。

谢烬吻她了一下,随后克制有礼地松开。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心中那一份奇异的情绪愈发浓烈了。

且看芙颂醒来后,能否记得了。

他希望她完全记不得,又希望她能记得。

——

芙颂神识恢复清醒之后,是在翌日晌午。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的,脑海里还播放着在天符庙被□□妖追杀的噩梦,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汗渍浸湿了后背。

“师妹,醒了吗,可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芙颂的眼前淡入了夜游神那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他正用一枝椽笔的笔尖扫着她的鼻梁,芙颂被迫打了个喷嚏,噩梦溃散,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

她举目四望,室内一片幽静,弥散着淡淡莲香,小轩窗漏进来的炽碎日光,透过檀色的一层金丝篾帘,洒照在由莲花构成的床榻上,跳动在芙颂的鬓角处,显暖烘烘的。

这不是极乐殿配套的神官宿舍——九莲居吗?

芙颂有了初步的推断,想来是夜游神从那个□□妖手中救下了自己。她担忧地望向夜游神,上下打量着他:“师兄怎么样了,可有受伤?——疼啊,师兄为何敲我脑袋!”

夜游神拢回椽笔,凝声训斥道:“你该担忧的是我?该是你自己。在玉简上收到你的信息,我只知你在豫州,却不知你具体在何处,只好发动豫州地方上的神仙一同寻找了,好不容易寻到你的下落,你却是不见了踪影。那座天符庙一片狼藉,处处都是白骨,目睹此状,你知晓我有多忐忑,担忧你败给了那头臭□□,修为被他吸尽化作白骨了。”

芙颂从未见夜游神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说话,可见他是真的担心坏了,她反而舒下了一口气,咧开嘴笑出声来:“我玉简只发了前半段,师兄就能觉察到我出事了,发动神力来找我,我十分感动,要不今昼下值后,我请你去渔阳酒坊喝酒呀!”

说着,芙颂伸出左手,作势要与夜游神击掌为誓。

夜游神望着如此豁达开朗的师妹,一阵无语凝噎,语气故作严厉:“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哪儿也不去,在九莲居好生养伤。”

芙颂思及自己与昭胤上神的三日之约,不由着急了起来,道:“我前些日子在盛都宣武门结识了一头身负重伤的雪獒,她有三个孩子,却被其生父谋害了。我答应过她,要为她伸冤,若我现在不去,她很可能就会不能顺利往生。”

说着,就要下莲床,夜游神摁住她:“雪獒和它的孩子,今昼已经过了往生桥,是师傅亲自护送它们去的。”

“师傅护送的?”芙颂有些讶异。

“听闻是玄武真君亲自来了一趟极乐殿,说是受上神之命,请师傅送雪獒前去往生,至于是哪位上神,就不得而知了。说起来,这件事儿还挺让我纳闷。”夜游神道,“极乐殿成立了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上神眷顾。对此,师傅说,师妹你受了一次伤,就给极乐殿带来了好运,他老人家索性就给你休了七日沐,作为犒赏。”

芙颂感觉怪怪的,师傅又抠门又吝啬,从不给极乐殿各位神僚涨薪、批假,今次怎么会对她独施恩惠?

芙颂先摁住心中疑绪不表,问正事:“那承安公主可有康复?王栩是否遭受到了该有的惩戒?”

夜游神撇了撇嘴:“那三只小鬼獒脱身后,承安公主下半夜就醒转了,获悉真相后,她愧怍不已,带发去大相国寺修行一年,为雪獒和三个孩子祈福念经。”

“至于那个王栩,声名狼藉,被褫夺了官爵,流徙千里,也是报应。”

凡人各有各的造化,一切的恶缘都离不开“贪、吃、嗔、慢、疑、不正见”。神明纵使有通天的神力,所能左右的事,也是极有限的。

芙颂撇下过往种种,开始想休沐的事。

若休七日沐,那她就不方便下凡去跟白衣谪仙睡觉了。

不是不想休沐,而是睡个好觉比休沐更有性价比。

甫思及此,芙颂便开始酝酿婉拒休沐的腹稿了:“师兄,我其实……”

“这七日如何度过,师兄已经为你安排好了。”

说话间,夜游神将一坨小山般的书放在芙颂的面前,她信手翻了一翻,惊讶得舌桥不下:“怎的全是经书?”

夜游神正色道:“第一日抄《金刚经》,第二日抄《心经》,第三日抄《楞严经》,第四日抄《六祖坛经》,第五日抄《法华经》,第六日抄《华严经》,最后一日抄《无量寿经》。”

他用椽笔点了点芙颂的发梢儿,口吻温和又残忍:“七日之后,师兄会来检查你的抄本。倘若抄不完,便继续休沐七日。”

言讫,夜游神阖上了九莲居的门,扬长而去。

芙颂:“……”她快不认识“经”这个字了!

为何师兄突然让自己抄这般多的经书,难道说……师兄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芙颂心存困惑,拿起了《心经》,好巧不巧翻到讲色与实相的那一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芙颂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不知为何,竟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了白衣谪仙清峻出尘的面庞,她承认自己见色起意,想当初,选择白衣谪仙当自己的睡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得好看,就像春神羲和所说,谁不想跟生得好看的男子睡觉呢?

但这些想法,万不能被师兄知晓。

为了避嫌,芙颂只好认命地抄经,抄经抄得她哈欠连连,眼泪都出来了,偏偏自己完全睡不着。

第一日好不容易抄完《金刚经》,芙颂就想躲懒了,但经书不抄完,届时没法子对师兄交代,可该如何是好?

正犯难间,一只纸叠的璧色画鸟从小轩窗外遛窜了进来,降落在了芙颂面前的长案上,画鸟虽是纸叠的,但开口能言,传来了羲和的声音:“小颂颂,在哪儿快活呀,给你发了这么条信息,都不理人家!”

芙颂的玉简在与□□妖的战斗中损毁了,配置新的玉简需要三七二十一日,期间任何人要联系上她,只能用最初级的传声纸鸟了。

芙颂只好将这几日发生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羲和听。

羲和听闻芙颂在熬夜抄经,心疼起来:“抄那些破经了,赶紧去睡觉。再说了,你近两日没下凡睡觉,指不定那位白衣公子正挂念着你。”

芙颂容色窘迫,小声嘀咕道:“就别打趣我啦。我是怕师兄发现真相,才抄经掩人耳目的。”

纸鸟那头停顿了一瞬,便道:“不若这样,接下来五日,你我互换身份,我替你抄经,你只管下凡去休息。”

羲和太仗义了,芙颂感动得热泪盈眶:“好,那我届时请你喝酒!”

两人一拍即合,半个时辰后,羲和暗自潜入了九莲居,芙颂与她互换了衣物和身份牌,随后芙颂就悄摸摸下凡去了。

中途还特意绕开了夜游神的巡守路线。

来至不二斋,已经是子夜时分,原以为白衣谪仙已然熟睡的了,哪承想,床榻上空空如也。

那只花笼里的红鹦鹉也不在了。

偌大的书斋,变得清减了许多,没什么人烟气。

芙颂心中有一小块塌陷了下去,忙去问戟门前石敢当。

石敢当道:“谢教谕回盛都述职去了。据闻刚好赶上王状元郎谋害皇家公主一案,圣上属意让他填补王状元郎在翰林院里的缺。”

芙颂清楚凡间官场上的规则,道:“他回京述职去了,可还会回江南?”

“这个嘛……老夫就不清楚了,但老夫有个孪生弟弟在紫禁城前,它可是盛都百事通,您若是想知道谢教谕的下落,可去寻它打探一下。”

芙颂心里空荡荡的,她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空荡荡的感觉。

连夜去了盛都,寻紫禁城前的那座赑屃打听了一下,倒是问出了一些线索。

赑屃道:“一个时辰前,确乎见到了一个叫谢烬的臣子从宫中出来,迩后随着一众官员往那一座酒坊去了。”

芙颂道:“什么酒坊?”

赑屃道:“好像是叫什么……渔阳酒坊。”

咦,那不是她经常与羲和喝酒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