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赵妈妈守在灯盏旁,看宋星糖困得摇晃还在强撑,心疼得直掉眼泪。
幼时一场变故,令宋星糖学东西变得很慢,连最简单的加减算术都变得不易。所以她不喜读书,长大以后,更是排斥做学问。
老爷夫人对大小姐千娇百宠,并不难为她,学不会就罢了,好在常用字都是认识的,不通文采又有何妨?左右都有他们庇护,他们对她唯一的期许就是岁岁平安,喜乐顺意,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全都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没法子,为了守住夫人的基业,她竟甘愿去做自己不擅长且不喜欢的事。
李嬷嬷难过地想着,这就是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总要面对的事。这样的变化若被老爷夫人看到,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有了!”
时至四更,宋星糖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两眼放光,拍案叫道:“爹爹信里写得分明!我有救了!”
李嬷嬷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没当一回事,哄她:“找到便好,姑娘去睡会吧,老奴去铺床。”
宋星糖正在兴头上,哪里还睡得着,拉了李嬷嬷的袖子,把她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拿下来抓住,兴奋道:“我们走吧!趁着天还没亮,不易被人察觉!”
李嬷嬷:?
走?
李嬷嬷一头雾水,“姑娘想去哪?”
“去找菩萨!”
“……”
李嬷嬷以为自家主子实在无计可施,所以将一切希望都寄托于求神拜佛。可当她看过那封信时,终于才意识到,自家主子的误会有多大。
“爹爹都说了,对着神佛叩首,心愿便能圆满!”
宋星糖被人拉住胳膊,身子拼命朝佛堂里歪。
“佛祖面前,不可胡言!”李嬷嬷两只手费力地按着小姑娘,苦口婆心,“再说老爷也不是那个意思——”
“爹爹让我嫁人,让我招一门赘婿。”宋星糖用力挣脱,抻着脖子看了眼大殿中满面慈悲的佛祖,笃定道,“听爹爹的话!”
“那分明老爷的玩笑话啊!”李嬷嬷感觉自己手底下有一只活力十足的兔子,一不留神就要被她蹿出去。
无奈道:“当时姑娘看中了胡商贩来的香粉,头一次对往来贸易产生了兴致,夫人便叫姑娘跟着秦管家学做生意,姑娘折磨了秦管家半个月,夫人看不过去,同老爷诉苦,老爷为了宽慰夫人,这才有此一说……”
宋星糖不听,只道:“后来爹爹还在信上说,同佛祖叩首,在心中默念暗号,佛祖自会为我挑选合适之人相告暗号,对上来就是我命定的夫婿!”
李嬷嬷:“……”
“我的大小姐啊,信里写的分明是老爷在外征战思念夫人,行军途中路过一间寺庙,知晓夫人素来敬佛,便进去叩首,对着佛祖言说满腔的相思。”
宋星糖眨了下眼睛,似懂非懂。
“那是老爷与夫人间的小情趣,老爷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拿姑娘做引子,什么招赘的暗号啊,那都是他自己想对夫人说的情话。这当中哪有姑娘什么事?”
“可是爹爹确实提到了我。”
既提了她,哪有此事与她无关的道理?
李嬷嬷:“……”
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老爷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纵然冷硬的心肠为情化成一汪水,又如何肯直白地表露出来?还不是得借着说女儿的事,隐晦地表露自己的想法。
这便是老爷夫人只可意会、不可明言的私房话了,是如夫人所说的那般,虽是提及了宋星糖,然而同她的干系并不是很大,所以不好同她讲。
可这些,李嬷嬷实在无法同宋星糖一一解释清楚,因为这些情啊爱的,她根本不懂,就算解释到明年,她也听不明白啊!
李嬷嬷只觉得一阵头疼。
分神的功夫,手里力道松懈,怀里兔子一溜烟蹿了出去。
李嬷嬷哎哟一声,只得追上去。
只见宋星糖拎着裙摆,如蝴蝶一般飘进佛殿,跪在蒲团中,双手合十,虔诚许愿。一边许,一边念叨:
“天灵灵地灵灵,神仙祖宗快显灵。请赐我一个能对出下半句的夫君吧!”
她掏出信来读了一遍:
“上句是只缘感君一回顾。”
“下句是使我思君朝与暮。”①
声音之大,在空荡的佛殿中反复回响。担心佛祖记错她的祈祷,反复诵读了三遍。
很好,记住了!
宋星糖又把信塞回了袖子里。
李嬷嬷:“……”
不是说要默念吗?幸好殿中除了她主仆再无旁人,不然这么大声音,就算是目不识丁,也该学会了。
哪怕李嬷嬷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也能猜出来,这必然不是什么无人知晓的密语,定是哪本书上写过的,许多读书人都会背。
不是什么艰涩拗口的长句难句,能指望着凭它去万里挑一?
李嬷嬷不敢想若真凭此诗招赘,那一呼百应的场面,该是何其宏大。
早知就该让大小姐多念几本诗词了,就不该找那些毫无文采、简单易读的书给她看!
她背不会,就把那些诗句都加到她爱看的才子佳人的爱情话本里,不怕她分辨不出。再不济就按着她的头硬背,肯定好过现在这样净弄些啼笑皆非的事。
李嬷嬷正悔不该当初,蒲团上的少女已然虔诚地进行第二轮叩首。
再直起身,又从脑子里将诗句搜罗出来,念叨一遍,可惜她这中间磕头的功夫,没记牢的诗句已然从脑子里跑走一半。
“使我思君,使我思君……”
她皱着鼻子,小声嘟囔,李嬷嬷都没太听清,只以为她叽叽咕咕地说着祈祷的话。
少女干净如一泓清泉的眼睛闪过迷茫,“思,思……坏了,什么来着?朝暮……朝朝暮暮?不对,字数错了……”
“咔嚓——”
“咚——!!”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宋星糖蓦地仰头,直直望向那佛像。
这下脑子里什么诗句都忘得半点不剩了。
“咚——”
厚重悠长的寺庙钟声又一次响起,这回宋星糖眼里迷茫更甚,探究地往前伸头。
柳眉微蹙,鼻尖轻嗅,水润的黑瞳中沁出点疑惑来。
红唇轻轻翕动,“嗯?那儿……”
忽然整个人被李嬷嬷从后头搀了起来。
李嬷嬷替她整理裙摆,喋喋催道:“天亮了,咱得回了。”
说罢揽住她肩膀,不由分说推搡着往外走。
宋星糖还懵懂着,一步三回头,跨出殿门时,才将好奇的目光收回来。
天未亮透,外头隐约喧闹起来,没过一会,又安静下来。
江行等着寺中的大小和尚都去戒律堂上早课,才敢从山林中现身,闪身踏入佛殿,飞快关了门。
他贴着门板,手按在刀把上,屏息静听。
忽听一道低哑的声音从佛像方向传来:“说。”
江行听出那语气中熟悉的不耐烦与暴躁,不由得提起一万个小心。
将要说的话在肚子里滚了又滚,觉得应当无碍,才敢试探问出口:“殿下,您的伤可要紧?”
高高的神座背后,沈昭予头靠着金佛像,手按着腹部,脸色微微发白。
长久地失血让他有了疲惫与眩晕的感觉,他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左手,上头有几滴还未干涸的血迹。
方才有血从右手指腹中漏出去,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下意识便去捞,结果不小心弄出些动静,倒叫个连半句诗都记不住的小姑娘给注意上了。
思及方才之事,“荒谬”二字在脑海里不断盘桓。
不通文墨,愚笨迟钝,天真又无知,却对“危险”有着敏锐的嗅觉。
可那痴儿一看就没有自保能力,也不知这样灵敏的直觉是好还是坏。
旁人的死活终究与他无关,疑问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再无踪影。
沈昭予敛起眼中的不可置信。
伤口撕裂的痛折磨着他的神经,心里将那只敢暗地里使绊子的无耻之徒给痛骂了千百遍。
有本事就该出来单挑,阴沟里算计人又算什么本事!他定要把那群王八羔子都揪出来,将九九八十一刑都给用上一遍不可!
沈昭予在心里骂骂咧咧,江行安静如鸡,不敢吭声。
他怕主子嫌蠢,不敢擅自开口询问接下来的事,只静默等着主子吩咐。谁知等了半晌,也没等来谕令,正进退两难,背后骤然一悚!
江行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先于大脑,由肌肉带动脚步,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一个腾空再翻滚朝角落而去。
跪地抬头那瞬,只听得“嘭”的一声!
一把金镖带着凌厉杀气,从佛像后飞出,钉死在门框上。
而方才早被江行关好的殿门,此刻大喇喇敞着。
门底下,站着个老和尚。
深褐色袈裟随晨风轻轻飘动,周身仿若萦绕着庄重又深沉的气息。
老和尚双手合十,面目慈悲,音如洪钟:“阿弥陀佛,来者是客,尊客当以身体为重。”
江行只觉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唰地一声拔刀相对,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这老和尚深不可测,竟然丁点气息和脚步声都听不到!
江行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老和尚没看他,仍对着佛像方向道:“佛门圣地,不该见血。”
江行陡然瞪大眼睛——这老和尚!他发现了!
正欲提刀砍去,金佛后头忽然飞身下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