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1)

曾见小山河 苏雾金 2612 字 11天前

苍穹如泼墨,满城飞暴雪。

含章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正殿前栽满了系上红绸的桂树,如今,桂花不开,绿叶未生,曾经迎风飞扬的红绸第一次被雪压在了枯枝上。

红绸白雪,难辨底色,只衬得满庭寂寥。

殿前回廊上有宫人匆匆走过,脚边白雪回旋落在裙角上。

阿蛮推开殿门,看到那个临窗而立的清瘦身影。

女子还是一身素布麻衣,青丝用红发带束在身后,周身没有任何坠饰,纤细单薄的身子如竹节般挺直。

过去的十年间,阿蛮常看到女子这样站在紫金宫最高的楼宇上,远眺整个韶州城。

这是第一次,她站在窗前,只为去看殿后那片雪淹的竹林。

“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季姜回身看来,她声音依旧清亮,含着笑意。

阿蛮早已忘却有多少年不曾见她笑过了,难掩激动地点点头,把手上捧着的白瓷盘递过去。

垂眼看到盘中摆放整齐的糯米桂花糕,季姜笑了。

“你做的?这时节竟还能寻得桂花吗?”

阿蛮笑着看她,抬手比划。

‘你爱吃,我去年在地窖留了晒干的桂花。’

看着眼前人,心间蓦然涌起一股酸涩,季姜红了眼眶。

“别拘礼了,陪我坐坐吧。”

她抬手拉过阿蛮,两人并肩一块儿坐在窗下地席上。

季姜身子孱弱畏冷,不到初冬,太子便早早命人在殿中弄起了地龙,便是银丝炭盆也是常备着的。

只前日,不知怎的,季姜忽撤了这些取暖的物什,直言不需再大费周章,做些无用功。

阿蛮猜不到她心思,只一味的听命。

季姜抬手接过瓷盘,拿了桂花糕一整块全放进嘴里。

从入宫那天起,她学的任何规矩都不允许她再这样肆意的吃喝。

如今,终于不用再顾忌。

这便罢了,可有些缺憾,恐这辈子是没法弥补了。

季姜知道,吃进嘴里的糯米桂花糕该是甜糯香软的,吃起来有一股浓郁的桂花醇香。

她曾经尝到过,如今也应该尝到的,可她早就尝不出味道了。

瞿太后崇信丹药方术,当年与季姜一同入宫的那些女子都为其试过丹药,可只有季姜活下来了。

那时候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命大,可她不知道,用过丹药活下来,留在这座宫阙的人才是生不如死。

尝不出味道是最不值一提的。

不过也没什么,自从离开万春楼,她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糯米桂花糕了。

其他的,不过将就罢了。

季姜十三岁出寒州,十四岁入南陈,十五岁由婌懿公主荐,侍奉瞿太后左右,十八岁弄权掌后宫,至此,再也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天下共有二国,一个是如今偏安一隅的南陈,还有一个便是北地中州的大晋。

季姜本是大晋人。

她是大晋平昭侯府孟家的女儿。

不过在几十年前孟家还不是勋贵,孟家只是跟着萧氏打天下的其中一家。

那时候,乱世尚在,战祸不休。

那年冬日里,孟家少了一个小女儿,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寒州多了一个稚童。

季姜在万春楼长到四岁,挽娘为她寻了一位师父,授她读书识礼、教她立身处世。

十三岁,师父师姐离开了寒州,为了找她们,季姜也离开万春楼,沿着秉生江一路向南。

一年后,她在南陈军营见到了师父师姐。

满帐南陈将,师父着银光甲胄,坐在帐中首位,师姐持枪立在一侧。

她愣怔间,只闻师父轻唤跪在地上的她到身边。

原来师父乃是南陈将门曹氏唯一的后人,那位十七岁披甲握枪,三十年沙场驰骋的阳凤将军。

原来她不止有一个师姐,还有一个早已从戎的师兄。

她记得,那年是永嘉三十二年。

又一年,韶州忽就乱了起来,外有大晋来攻,内有奸佞专政。

术业有专攻,凭师父师姐沙场如何驰骋飞扬,到底不是弄权之辈,也做不出揽政之事。

可若想保的平定安稳,朝中宫闱须要有人。

恰是这一年,她认识了婌懿公主和太子殿下。

瞒着师父,她偷偷进宫做了公主的侍读。

季姜记得,进宫后第一次再见师姐,师姐对她对了手。

师兄妹三人里,师姐脾气最不好,可对她这小师妹素来是爱护的。

那是师姐第一次动手打她。

军棍敲在身上,她不肯松口离宫,师姐指着她,恨骂道,

“谁让你进宫的,滚回北地,滚回大晋去!”

她不顾伤处,笑嘻嘻地上前牵师姐的手。

“我不回去,他们十几年都没有来找过我,说不得早就忘了,我就待在这儿陪你们,好不好?”

师姐垂眼看她,直盯得眼眶殷红,却没再落下一棍。

说来奇怪,一路走来死掉的人太多了,季姜都不会特意记得,可她竟到现在都记得师姐那个眼神。

现在想来……

师父师姐怕是早预见南陈倾覆的结局了吧。

往事已矣,如今想来,也只换得季姜一笑。

在那之后呢。

是永嘉三十七年,九月,太子册封礼,青云殿宫变。

师兄万箭穿心,死在青云殿前,她被太子藏在后殿密室里,逃过一劫。

永嘉三十八年,春三月,师父师姐在秉生江战死,尸骨无存。

至此,南陈没了她的亲人,只剩她。

只剩她,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紫金宫里飘荡。

肩膀被人轻轻戳了下,季姜回过神。

阿蛮比划着,问她好不好吃。

纠缠在乌发上的碎雪已然化了水,滴落在脚下,季姜使劲眨了眨眼,含笑回阿蛮道:“好吃,”

她不住点头:“真的很好吃。”

女子面容苍白,唇却红得像要滴血,双眼沉静荒芜,早没了当年初入宫时的明媚娇俏。

阿蛮看的心痛,凑过去握住季姜冰凉的手,轻轻揉搓,想把她捂暖。

这动作阿蛮做过千万次,可从没捂暖过哪怕一次。

季姜好像一具还能呼吸动作的死尸,外面看着没什么,其实里面早就冷透了。

“阿蛮,我想回家了。”

耳边的风声听不到了,一片寂静中,季姜侧头看向窗外,面上无悲无喜,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回寒州了。”

想回万春楼,想再和姊妹们倚栏远眺,夜半纵舞。

……也想挽娘了。

……她是真的好想好想她。

阿蛮伸手想要比划什么,季姜却先拉住了阿蛮的手。

她不肯转头,望向窗外的眼底浮出一层水光。

“阿蛮,我的家在寒州的万春楼,楼上就系着桂花树上那样的红绸,楼里最好吃的糕饼是胡婆子做的糯米桂花糕,出了城还有一片草原,”

“从这里走,咱们一人一匹马就能回家……”

季姜声音哽咽,终于有了些起伏。

“阿蛮,咳咳……你替我回家吧,那里还有人在等着我呢……咳咳......”

她似乎是心血来潮,说到激动处又咳了起来,胸膛剧烈的震颤,好像有什么要穿透她消瘦脆弱的身体,把人打碎。

阿蛮轻抚她单薄的背脊,却忽觉得双手越发抬不起来。

身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阿蛮意识到什么,眼底柔软震碎,惊愕地抬头去看。

可眼中却已然斑驳模糊。

风卷着残雪从窗外飘进来,几盏油灯晃了晃终于还是暗下去。

季姜把阿蛮扶到矮榻上,为其盖好锦被,又起身将棱窗放下来。

做完这些,她站在矮榻边,轻声道:“我都安排妥当了,纯钧去燕北替我杀最后一个人,等她回来,你们就离开南陈,天地广阔,任尔纵横,何处都能栖身。”

何处都好过这里。

季姜走到殿中的矮案后,跪坐下来,提袖研磨。

昏黄暗影下,她像一尊坚实的雕像,任风雪侵袭,自岿然不动。

殿中最后一盏灯快要熄灭时,殿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曹尚宫,太子召。”

曹,季姜师父阳凤将军的姓,季姜本无姓,入宫后才对外人道随师姓。

殿内无人出声,只有笔毫刷过宣纸的沙沙声。

殿前内侍也不言语,只是低头静待。

不知过了多久。

一夜的风雪初停,烛火燃尽,光从门底的缝隙里露出来,稍微照亮了殿里的暗影。

季姜净手后开门走出来。

直到这一刻,女子还是如雪压下的青竹,冷冽直韧,一袭布衣不掩满身清华。

廊下的内侍们头低得恨不得含进胸中,脊背也不觉微微佝偻。

他们都是这紫金宫里的老人了,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死在这位曹尚宫手里。

可这世间的权势都是一样的。

人生再长不过百年,权势又能握多久,你拿到它的那天就得想好怎么把它安稳地交出去,才不会灼了自己的手。

可这位曹尚宫算是个怪人。

竟从没给自己留过后路。

一路走来,鲜花着锦热火烹油,波澜丛生也不掩惊才绝艳,如今却骤然要赴死局了。

可怜可叹,但却解气。

他们南陈可全毁在这两个女人手里了!

季姜不知旁人如何看她,她只是感到畅快,无比畅快。

她累了,也受不了了。

如今解脱自然畅快。

含章宫是公主的宫殿,婌懿死后,季姜就搬到了这里,她记得她第一次进宫就住在这里。

围炉而坐,婌懿给她斟上一盏剑南春,她接过还未端稳,酒盏已被身后的太子拿去。

婌懿走的那年没等到春天,如今她也等不到了。

季姜抬起头,清亮的眼眸映出天边一线白光。

许久后,杏眸轻合,她呼出一口气,笑道:“走吧。”

“本是富贵命,零落化尘泥,何必呢?”

踏进青云殿时,季姜耳畔忽然响起当年在地牢里,那位被囚禁的大晋凤子裴徵玉对她说的话。

那时候季姜是不屑的。

隔着地牢的木栏,她与他僵持对视。

半晌,才嚣张地笑起来。

挑衅道:“我不会死的,不过小裴大人你......那就不一定了。”

世事难料,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裴徵玉没死,大晋兵临城下,她要先走一步了。

季姜缓步走进殿里。

一席珠帘将殿中内外分隔成两个天地。

灯火昏暗,透过闪着光辉的珠玉垂帘,季姜看到一个跪坐的年轻郎君。

并非太子,她也从没见过。

郎君一身月白鹤氅,跪坐在烛光堪堪照到的地方。

寒风顺着窗沿流进来,烛火明明灭灭地扑闪,照在他温柔的侧脸,却总是照不清他全貌。

但季姜没有看他,而是把视线落在了彻底隐在帘后的那个人影上。

她目光下移,最后死死定在那片逶迤在地上的红底织金的裙角上。

直到胸间震荡的剧痛再也忍耐不住,季姜才回过神。

她紧紧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低头掩去眼底的嗜血

忍耐几息后,到底还是没忍住。

‘噗’的一声,女子喉中喷出一口鲜艳刺眼的浓血。

血溅在地上,砸起的一粒血珠落在年轻郎君的月白鹤氅上,眨眼晕染出一片娇艳的绯色。

季姜勉强稳住身形。

她浑身骨头剧痛,双腿却强撑着不肯跌在地上。

郎君似无所觉,仍旧垂眼看着面前的茶,茶汤早已寡淡,只剩一支茶叶还在汤里浮浮沉沉地飘着。

倒是帘后那道暗影控制不住地微晃,似乎忍到极致,从喉中挤出一声压抑到颤抖的声音。

“阿姜......”

“闭嘴,我嫌恶心。”

季姜满口鲜血,嗓中磨砺压出一句。

殿中遽然安静下来。

风声细细,伴着季姜难以平静的痛苦喘息。

一直低着头的人倒在此时动了。

他起身,朝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人从外间端来了托盘。

鹤氅轻微的摩擦声越靠越近。

季姜低着头。

奇怪的是,她口鼻中溢满了鲜血,却乍然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果香气。

卷着风吸进鼻腔,寒凉又清新。

季姜已无心去分辨了,只闭着眼压下喉中翻涌的热血。

再一睁眼,视线里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未等季姜动作,那只修长的手已然伸过来,白皙的手掌轻贴住她衣袖,微微做了个向上托扶的动作。

“你放肆!”

季姜咬牙,拂袖甩开他。

多年掌权,她早习惯别人对她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护有生人靠近,她只深觉不适。

可喊出这句话后,季姜反而呆住,继而自嘲地笑了。

什么尊贵体面,什么高权厚禄,全是假的。

权势、志向、挚友,都是骗人的。

扶人的郎君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他随季姜心意不再去扶她,只温声道。

“今夜风雪紧,尚宫饮盏温酒,暖暖身吧。”

他缓缓开口,话中竟含着种莫名的温和。

季姜听得出来,这种温和不是因为他认识她,像是他待谁都如此。

她垂眸看向那樽透翠琉璃盏,翠盏映红酒,酒液自波中荡开,配上一双修长的白玉手,煞是好看。

“你倒是客气,我还要多谢你了。”

郎君只作听不出言外之意,轻轻笑开道:“尚宫多礼了,我不过代友来送尚宫一程,当不得什么谢。”

代友。

一瞬间,已有三人名姓浮现在季姜的脑海中。

自涉政事以来,她宿敌有三。

一个战场交锋过,一个她亦敌亦友,还有一个,阴谋攻伐从未间断,却也从没打过半分照面。

这三人都有可能。

可事到如今,深究已是无益。

况且她何必此时说出,让帘后那人渔翁得利呢。

就让大晋远道而来的铁蹄彻底踏碎南陈这座骷髅塔也是快事一桩啊。

季姜真心的弯唇笑笑,伸手接过酒盏,没有半点犹豫,仰头一口饮下。

酒是好酒,还是上好的剑南春,当年在南陈饮下的第一盏酒,便是这个。

如今,也算有始有终了。

温酒划过腔喉,季姜没有感觉出灼热,倒还真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青年被季姜方才那一笑晃了下神,不觉向帘后瞥去一眼,眼中却越发深凝。

她竟是猜到了吗?

喝下酒后季姜再没睁开眼,似乎什么都不值得她再浪费一眼。

她抬手点点藏在珠帘后的人,兀自转身往外走去,边走还边笑着喊起来。

“你太蠢了,纵使我死千百次,外面那帮蠹虫都不会听你任命,大晋也绝不会止兵,不信只待来日看,太蠢了,太蠢了.......”

轻狂寥落,直喊到气若游丝。

到最后,自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谁的。

季姜挺直脊背,强撑着往殿外走。

嘴中鲜血外涌,布衣染红,她却执着地不肯停下。

她不要死在这儿。

她绝不死在这儿。

血滴落在地上,随她脚步一路生花。

殿外,冬阳大盛,天光乍临。

仅剩一步,殿中却发出‘咚’的一声。

身陷混沌,双目暗蔽。

耳边只剩嗡鸣,季姜隐约知道自己跌在了门口。

冷风拂面处,耳畔忽飘起一阵清脆的琵琶音。

天光处,浮现出万春楼的娘子们。

红绸绿衣,粉面窈窕,玉颈琵琶,素指弹拨,细细听去,竟是一曲《太平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