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不安、恐惧将她彻底裹挟。
她看着公子那双本该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仅剩一丝玩味,适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子要她叫他一声“父兄”,想要的不过是她的唯命是从。
公子带她离开凝月馆,为得也是更好地培养她杀人的本事。
公子说有他在,旁人伤不了她,可伤她的人,恰恰正是公子。
原来,从三年前那个冰天雪地起,围绕着她而编织的那张网,早已徐徐展开。
什么怜悯,什么恻隐,都是虚妄。
公子将她带走,不过是想把她打造成一个专门为他杀人的工具。
可为什么是她?
乱世之下,走投无路,又无家可归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公子偏就挑中了她?
疼痛让她再难站立,她坚持不住,捂着伤口跪倒在地。
身体碰撞地面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林间的鸟儿四散逃窜。
小竹屋里的阿狐闻声赶了出来,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公子脚边,嘴里呜呜咽咽地发出细碎的声音。
公子并没有甩开阿狐,而是顺势捏紧他的下颌,从袖中摸出一个药丸,钳开他的嘴扔了进去。
“这味药可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辛苦得来的,若是每月服用,至多一年,他的哑疾便可痊愈。”
公子缓步走到素萋身前,蹲下身,颇有耐心地解释起来。
“按说确实是味好药,只可惜这药尚有不足之处,便是一月都不可缺。倘若缺了,前功尽弃不说,还会使人全身血液逆流,经脉尽断而亡。”
素萋疼得头上冷汗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将她散在脸上的发梢拨到后头,认认真真道:“至于这药缺不或缺,就得看你如何去做了。”
温热的血液顺着肩膀一路流下,她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哪有什么照顾可言,公子之所以会让她带上阿狐,恐怕只是想要拿住她的短处。
丛林里的风略过他的衣摆,他微笑时的目光和头顶上空的阳光一般温和。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见证了他的果决和狠辣,她一定不会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美人和印象中的魔鬼重叠起来。
她强忍蚀骨之痛频频点头,这不同于从前在凝月馆中的任何一次屈服。
音娘会骂她,也会打她,可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过她的命。
而公子不同。
他不喜多言,也没什么耐性,只凭几个小法子,便可轻易打断她的骨头。
公子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满意地点了个头,起身神清气爽地走进了小竹屋。
公子刚走,阿狐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转头将脸埋进阿狐的怀里,第一次为人生的不可自控而感到悲戚。
经此一事,素萋知道,公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不从似的,就连受伤后外服内服的药物都提前备得齐全。
夜里,阿狐替她熬好汤药端来后就合门出去了,她坐在灯下,褪下身上的衣物,露出暗红色的伤口。
先是仰头把汤药一饮而尽,她侧过头,看着伤口上的暗镖迟迟下不去手。
她不是怕痛,而是苦恼自己没有拔出利器的经验,担心一会儿下手不准,又将伤口撕得更大些。
正颤着手犹豫不决,恰巧听见一阵敲门声传来。
来人并未等她起身去开门,反而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摆了几把锋利的小刀,还有外敷用的膏药。
见来人是公子,素萋飞快抓起手边的衣袍想要披回去,可公子比她更快,一手夺过衣袍仍在地上。
“躲什么?不治伤了?”
她故意偏过头,不想同公子答话。
公子似也不恼,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把小刀,在油灯上来回地烤。
灯火缠上尖利的刀锋,搅乱的灯芯发出滋滋的杂音。
公子轻声道:“是不是在同父兄置气?”
他虽说得平常,但话语里总夹着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
她似乎回忆起,那夜在门外撞见公子同音娘相拥时的情景,那时的公子也是这般对音娘说话的。
事到如今,她也能揣测出来,这大概并不是公子的温柔,而是公子驭人的手段。
只是仍知道这些也没用,明知如此,她还是不争气地涨红了脸。
她接道:“素萋不敢同父兄置气,素萋只是以为……”
“以为什么?”
公子问。
“以为男女不亲,疗伤上药这等小事,不敢劳烦父兄。”
公子轻易就笑出了声,柔声回她。
“这东西叫九齿轮,一旦扎进皮肉,九齿便会深深地嵌在其中,只用蛮力往外拔,连根会带出一大块肉来,到时莫说留疤,只怕是还得留下个窟窿不可。”
“这种棘手的伤势,你又不会处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
他话也说得轻巧,就像她这伤是别人下的手,与他无关似的。
见她不搭话,公子又道:“这荒山野岭的,只有你我三人,除了我,能为你疗伤的就只剩那个小哑子。”
“你是我的人。”
“倘若论起亲与不亲来,也该是他和你保持距离。”
几乎在一瞬间,她的心跳停滞了。受过伤的那个血淋淋的口子,也似乎在恍惚间逐渐凝结。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仿佛在这一刻,那双眼睛化作了春日下的繁花,渐渐把她包围。
她不知道白日里被阿狐抱进怀里时,公子有没有看在眼里。
可公子会同她说这些,也许只是为了让她记住。
她是被公子带走的,是他的附属品,不属于除他以外任何人的附属品。
公子扶住她的后背,转过她的身子,她得以面对着他,却也忍不住低下头去。
公子手持小刀,比划在她的伤口处,宽慰道:“会很疼,你多忍耐些。”
她点点头,公子正待下手,一阵清风掠过,把本就细微的火光吹得摇晃虚弱。
他不禁皱了下眉头,一把擒住她的腕子,把她整个人拉坐在怀中。
她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受了伤的肩露在外头,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公子把她按在怀里,倾身挪近油灯,火光由此才照得清晰了些。
锋利的刀尖划过细腻的肌肤,血色如花瓣般盛开。
心跳声轰鸣,盖过了疼痛的袭击。
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他,就像是饮下一杯迷酒那般神魂颠倒。
公子有长而密的睫毛,眉眼半合时尤为灵动,只是他鲜少为谁垂下双眸,因而此时的灵动则显得愈发难得。
她盯了他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
“父兄为何要教我杀人?”
挖出那暗镖后,公子放下手中带血的刀,换取干净的白布敷上伤药,轻轻盖住那微微凸起的血痕。
“想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你就要有屠戮的本领。”
公子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素萋,这世道弱肉强食,你若不会杀人,终有一天,你会为他人所杀。”
“父兄我……”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
“不想看见你死。”
他的眼神如此明亮,如若天生的璞玉,无需精雕细琢,就能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她在公子的眼中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挚,是一种纵使山崩地裂都无法转移的真挚。
谁让她只是个无名无姓,也无过去的妓子,这世上本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除了公子。
无论公子是把她当做一个杀人的利器,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至少在这一刻,公子对她所言和所期盼的那些,都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
只为了这一刻也好,只为这一刻,她可以为公子赴汤蹈火,生死不渝。
她迟迟没有答话,公子将她抱回了原位,转身又拿出一块白布擦拭起腿上的湿润来。
她顺着光线望去,但见公子紫蒲色下袍的一处,被不知哪儿来的一滩水渍洇成黑色,蹭过的白布上还留下淡淡的粉红印记。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血气上涌,浑身都升腾着滚烫起来。
公子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亦如寻常般好声好气道:“无碍,我去沐浴更衣,你也早些休息。”
她还愣着来不及有反应,就见公子缓步走了出去。
仰面躺在榻上,她哀叹一口气,拉起褥子没过头顶。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这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她有癸水了。
作为从年少迈向成熟的一个标记,她少女时期的第一次初潮,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落在了公子的怀里。
真叫人难以启齿。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子年长她六岁。
从莒父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雪里把她捡回来的那年,公子也才十六岁而已。
可如今,离及冠还差一岁的公子,已然是个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
他如此身手不凡,光凭自己亦能杀人于无形,又为何要含辛茹苦地去训练一个的妓子。
只是年少时的素萋想不到那么长远,更不明白命中馈赠皆有价码的道理。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又何来毫无缘由的恩情。
她欠公子的,往后都得用命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