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1 / 1)

探花 卿隐 1737 字 10天前

陈今昭只觉得,她与鹿衡玉如同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方终于踏过汉白玉阶迈入宣治殿。甫一进殿,她双腿便似灌铅般再难挪动分毫,身侧鹿衡玉亦好不到哪去,双腿直打摆子颤抖如风中残烛。

二人顺着殿门瘫坐墙角,湿透的官袍不断淌水,青丝黏着惨白面容,好似两只刚爬出深潭的水鬼。

此时军士们抬着炭火燃烧着的火盆与一桶桶热气腾腾的姜汤,鱼贯而入。

随着火盆与姜汤分发下去,很快殿内的温度就渐渐升上来了,众臣湿冷的身体也多少回暖了过来。

陈今昭跟鹿衡玉也很快分到了火盆跟姜汤。

本来没那么快轮到他俩的,按规制该先奉予王公重臣,而后再按品阶依次分发,但有个彪悍的大将大抵是见他们二人缩于角落瑟瑟发抖,实在孱弱可怜,竟越过品阶将火盆与热汤先递了过来。

陈今昭哆嗦着捧起汤碗,甚是感激的道了句多谢。

那虎将挑了下眉,上下打量了番脸白如鬼的她,又随意打量了下抖抖瑟瑟捧碗狂饮的鹿衡玉,咕哝一句,而后丢给他们两只弱鸡个鄙薄又同情的眼神。

一碗姜汤下肚,陈今昭僵冷的手脚方才恢复些许知觉。

正捧着空碗感受碗壁余温之际,突然手上空碗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毫无防备的她手忙脚乱了一阵。不过碗内腾腾的热气与窜入鼻间的米粥香气,随即就让她反应过来,当即满脸感动的看向面前人。

面对身前小白脸那感激的眼神,虎将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而后拎着盛放米粥的木桶走向鹿衡玉,从里面舀了一勺浓稠米粥重重盖在对方碗里。

鹿衡玉亦是感激极了。

这汉子看着凶恶,但人却是真的好啊。

待喝完了热粥,没过多时,他们二人碗里又各自多了碗黑色浓稠的驱寒汤药。

闻着那扑面而来的刺鼻苦药味,二人脸色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偏那虎将不知是得了何种看西洋景的乐趣,不仅盯着他们喝汤、喝粥的样子看,这会还杵那不走,似要继续盯看着他们喝药。

陈今昭与鹿衡玉眼角抽动。

捧着药碗与对方僵持了一阵,见对方就是不走,眼见着药越放越凉,他们也只得无奈妥协。毕竟这药也不能不喝,若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今昭深吸口气,偏过身无视上方那稀奇打量的目光,咬牙闭眼就捧起碗。她这里还算好些,捏着鼻子还能勉强将苦药汁子给灌进去,反观旁边的鹿衡玉,那可真是一口苦药一干呕,眼见着脸儿都给喝绿了。

到底是富贵窝里养出的娇公子,纵是家里一堆烂事,可衣食住行上面到底不会短缺了去。放在往日,若是少了那入口送服的蜜饯子,他可是半口苦药汁子都喝不下。

两人的窘态无疑是看乐了跟前那抱臂而立的虎将,他嘿嘿冲二人龇牙一笑,当然自也少不了丢他们一记鄙薄的眼神。

陈今昭药碗见了底,终于结束了这煎熬。

鹿衡玉余光瞄见,顿感压力,当即心一横,也捏了鼻子往下生硬直灌——

而后,陈今昭就那么眼睁睁的看他死命捂紧嘴巴,狰狞着脸,梗着脖子翻白着眼儿拼命往下咽……几乎瞬息,两管浓稠的黑色药汁,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自他鼻腔里,蜿蜒而下。

那虎将看呆了,陈今昭也看呆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鹿衡玉都木木的面向殿门坐着,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那虎将倒也好心的给倒了碗温水来,当然若他双肩不震抖地那般厉害的话,相信鹿衡玉或许也会多少感激他一二。

殿外雨势愈大,而殿内也渐起了喧杂声。

所论的自是那立储之事。

大殿中央,朝中的那些顶梁们围着公孙桓,进行着新一轮的争辩。周围官员三三两两的议论开来,声音嘈杂在一处。

陈今昭倒是想竖起耳朵探听些时局动向,但声音太多、太杂,隔的距离又太远,满耳朵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重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浓重的困倦感慢慢袭上颅顶。

这个时候的她就不得不佩服殿内那些上了年纪、此刻却仍有力气慷慨陈词的朝臣们。想这些朝臣们,昨夜在周府里熬过通宵密谋,清早又淋着晚春凉雨唇枪舌战,其间还夹杂着场撕心裂肺的哭灵,经历这般连番折腾竟还能在此争辩不休,如此良好的精神状态,着实令人羡慕不来。

时间愈久,她愈困顿,先前的疲、乏、累一股脑的翻涌而上,湿冷交加的身体撑到此刻像是到了极限,这会如灌了铅一般迟钝、沉重。

唯恐错失重要信息,她强忍困意将眼皮撑开条缝,伸指戳了下旁边面向殿门的鹿衡玉。

“你……细听着些啊。”

鹿衡玉脸贴着殿门,睡得人事不知,偏还能抽空应了陈今昭一声,“你也谨听,万莫漏下关键……”

听到应声,陈今昭顿时心安了。打了个呵欠,泪眼模糊的给了他一句,“放心。”

于是,睡梦中的鹿衡玉同样心安了。

陈今昭再次睁眼时,人已经躺在了自家衾被之中。

绣山茶栀子花图样的锦被里烘着融融暖意,外头暮色天光,暴雨不知何时已歇,几缕残阳透过雕花窗棂间漏进屋里。

短暂反应过后,她猛地起身!

她,她何时回来、又是如何回来的?

等一家子听见动静,都进了屋围上来嘘寒问暖时,她赶忙询问相关细节。听闻她与鹿衡玉是被宫中车马拉到了宫门口,之后又被各自的常随扶上各家车马拉回家中时,陈今昭方长松了口气。且据长庚所说,当时不止他们二人,其他朝臣亦是乘了宫中车马至宫门,再被各家随从或扶或抬至各府车上。

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知晓没有节外生枝,陈今昭就安了心。

至于她是如何从宣治殿到的殿前的宫廷马车上,她这会还只当是她那话搭子的功劳,就没多在意。直至一日后与鹿衡玉一对账,方惊闻原来当日她竟也没逃过被拎走的命运!

据那鹿衡玉事后回忆,那位膀大腰圆的虎将拎她如拎鸡仔,三步并作两步跨下九级白玉阶,将她甩进了殿前停靠的马车上。

当然,鹿衡玉同样也没躲过这茬。

听说那位虎将左手提她,右手拎他,悬空拖拽着他俩前行,场面堪称狼狈。唯一让人心有安慰的是,那公孙桓到底存了些良心,提前让人在殿前备好了马车,多少给连带她在内的朝臣们留了一些体面,好歹没让那些粗鲁的军汉们,将他们给一路提溜到宫门口。

言归正传,此刻裹紧被子倚靠床头的陈今昭,彻底放松了连日紧绷的身心,边眯眸惬意舀着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吃着,边支耳细听着陈母转述黄门传达来的诏令。

“……罢朝一日,宣你们这些朝臣后日再入宫哭灵,三日后再先后送先皇及太子殿下棺椁入皇陵。”陈母怕她冷,忙用铁钩将火盆往床头方向又勾近了些,絮叨了声,“明个哪也不许去,好生在家养着,今个本就遭了番大罪,后几日指定又是番奔波劬劳,不养好身子,如何捱得住?”

陈今昭无有不应。

“娘,家里的一应事务可准备齐整?”

“自是当然。雨稍停一些,我与幺娘就赶紧去布坊扯了块白布,又去纸马铺子买足了香烛纸钱、白纸灯笼、挽联等一应用物。一切都采买齐全了,你放心便是。”

陈今昭点头,兀自捧着热碗沉思了一会。短短停灵三日就下葬,本朝先帝与储君的丧仪,怕是亘古未有之仓促与草率。朝中名公钜卿们铁定不满,不过最终能通过决议,想来在与那兖王一方的博弈中落了下风。

再者,皇都动乱数月,国朝秩序亟待恢复。人心动而思变,正值国无主君朝纲动荡之际,一旦国朝再遭遇个天灾人祸,难保不会有群雄趁此时机揭竿而起,到时再各方响应,那便要天下大乱了。

所以,早些办了国丧,早些让新帝灵前继位,继而早些恢复国朝秩序、稳定朝纲,也何尝不是件好事。

思及新帝继位这事,陈今昭就不由努力回忆了番,可惜当时殿中她耳畔的犹似裹了棉絮,入她耳的朝议声无不稀稀落落,似有"立贤"与"立长"的争议声,不间断的在她混沌意识中载沉载浮。

思索无果,她索性就不再去想,经过了八王之乱,如今宫里尚存的只有唯二两个小殿下,无论哪个登基,也不过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陈母直待她回了神,方几分期许的看着她问了句:“今昭,这朝局是不是就要稳当了?”

围坐床边的稚鱼与幺娘也都不由屏息,静待着答案。

今日的陈今昭当真是吓坏了一家人,她生死不知的被人抬下来的场景,至今想起她们都心有余悸。

面对一家人期期艾艾的目光,陈今昭给了她们明确的答复:“既然连发丧的日子都定好了,那朝局自是要稳当了。待办完国丧,新皇登基,咱们的日子就会恢复如初,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好,好,稳当就好啊。”陈母颤抖着嘴唇连声重复道。

稚鱼幺娘她们闻言也皆如释重负的大松口气,偏过脸拿帕子擦擦湿润微红的眼角。这些时日一家子头顶都仿佛悬了把将落未落的铡刀,死亡的浓重阴影笼罩头顶,让她们寝食不安,宛如金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胆丧。经历了动荡,方知平安二字的宝贵。

陈今昭拉过她们,转而说起了京中的一些趣事。

不多时,室内就传出了欢声笑语。

窗外,夕阳余晖斜照大地。

最后一缕金红自雕花窗棂斜切而入,光斑在时间中游走,细碎的金屑跳跃游弋,穿梭在室内说说笑笑的一家人中。

雨过天晴,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