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王红霞在后面骂了他一句。
这几天儿子的情绪状态很不对。
一开始王红霞以为他是因为游志去世伤心过度,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哥哥的职责,才天天顶着那一张冰山脸。
但这么多天过去,王红霞和游有闲这么爱这个小儿子,现在也认清现实接受了,游策的眉宇之间还有挥散不去的燥郁之色。
他很烦。
但不知道他烦些什么。
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他操心的事情不愿意跟爹娘说。
而且有时候就算是说了,她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王红霞叹了口气。
邬清雅已经开始收拾碗筷了,她用舀子将锅里的水收拾干净,然后倒上一勺热水,将碗筷放进去清洗。
她把外套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她手脚算不上麻利,但是动作不疾不徐,别有一番美感。
不像是在洗碗,像是在作画似的。
王红霞看着自己这年轻漂亮的二儿媳妇。
她穿着自己改的这件儿子的旧衣服也格外好看。
军装外套反而更能衬托出她脸庞的秀美,里面白色碎花底的领口微微敞着,脖颈处虽然没有一点装饰,但那一整片和田玉般细腻柔滑的白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生完孩子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但气质又愈发柔和,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一种风韵格外勾人。
她真的是哪哪都好,就不像是托生在农村忙里忙外的烧火丫头,反而像是在城里面养尊处优的官太太。
王红霞定定盯着邬清雅看了一会儿。
邬清雅是从小到大被看惯了的,对凝视打量的目光很是熟悉,根本不以为意。
有时候她也很钝感,感知不到周围人的意图,这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是坏事。
王红霞顿了顿,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是迟早要说。
“老二媳妇。”
哦,应当换种称呼了。
她柔和下声调:“清雅。”
“妈,您别这样喊我。”邬清雅被王红霞难得的柔和洗礼,颇有些不习惯。
“您有什么事情吗?”
她把洗干净的碗摞起来,就这么两三个,几分钟就洗好了。
游策从堂屋外进来。
他没有理所当然地把用过的碗筷递过去,而是自己舀了一勺水,冲淋。
王红霞看了自己这大儿子一眼。
他不是外人,自己有什么想法,他在一边听听也没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红霞顿了顿。
游策把手里的碗盘转动着,迅疾地擦洗。
早上下的面条本来就没什么油花,水花一过就干净了。
游策正准备把碗放好,就听见他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我昨天打牌的时候跟村里几个殷实的人家说了你要改嫁的事儿,他们都挺乐意。要不你这几天抽个时间,出去相看相看?”
咔嚓。
这个突然地消息听得邬清雅又羞又恼,还没搭话,就看见她大伯哥把碗给掰了。
瓷片锋利,一下将他手心割出了血。
“啊!”
邬清雅捂着嘴惊呼了一声,王红霞也被自己儿子的毛躁惊到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
看着那鲜红的血,她也忘了自己刚才要说的事儿,忙跟邬清雅吩咐:“清雅,你去找个创可贴来,应该就在那碗柜顶上。你说说你,真是的,赶紧冲冲,把血止住!”
游策也不在意这道小口子,但他还是敛目低眉,任由王红霞给他舀水冲洗。
红色的血丝被清水冲刷带走,他刚蓬勃跳动的心却被这凉意侵染,瞬间冰封一片。
游策握紧了手,血液重新从他的伤口泵出。
这是他原本就想好的,但当王红霞这样直白地点出来,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耳。
“妈,我没看见创可贴,只有一卷绷带。”
邬清雅也有点着急。
她跨过门槛,就看见她大伯哥坐在凳子上,敛眉沉思。
一滴血从他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散开一朵花儿。
不知怎么的,邬清雅放慢了脚步,她有一点点不敢靠近。
她怎么觉得,自己这个永不会低头的大伯哥,被村里无数人夸奖畏惧的大伯哥,就在此刻,看起来好像有些伤心?
邬清雅摇摇头,一定是他看错了。
他怎么会有什么烦恼的事呢?明明该烦的是自己才对。
“绷带也行啊,只要能够止住血就行!”
王红霞想要拿过绷带帮助他包扎,但游策单手接过:“小口子,我自己来。”
王红霞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不太喜欢别人跟他身体接触,干脆便收捡起了碎瓷片,开始打扫灶台。
“越大越不当心。”
她念了游策几句,但看着他浑不在意,根本是当耳旁风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迟早要找个人治治你。”
把灶台打扫干净,王红霞拿着撮箕就出去了。
游策将绷带的一边咬在齿间,单手去缠绕手心的伤。
伤口的皮肉外翻,露出粉红的内里。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微微蹙着眉头,浑身被阴郁的气息笼罩。
像是泄愤似的,那绷带一圈一圈的缠绕着,将他的手都要包成一个肿的白馒头了。
他弯了弯手指,却完全无法弯曲。
邬清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游策抬头,他仿佛才缓过神来,看着被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朝她微微勾起唇角。
他只是跟着她笑而已。
这行为太蠢了,但看起来竟然还有点可爱。
“要不还是我来吧。”
邬清雅蹲下来,把乱缠着的绷带解开。
她半蹲在地上,手指轻轻触碰到游策的虎口处,然后丈量了一下绷带的长度,用剪刀剪了下来。
他的掌心很热,似乎能够感受到血液的流动。
生机勃发。
怪不得刚才喷涌而出那样多的血,看着都让人心跳。
邬清雅小心地将绷带绕着圈儿缠好。
她缠得很小心平稳,直到看不见粉红的血迹溢出,才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了。”
邬清雅两手扶着检查了一下,确定包得很好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王红霞拿着撮箕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
邬清雅的小手搭在游策的掌中,他掌心微微合拢,好像牵着她手似的。
此刻游策看她的神情极为认真,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篆刻在心海之中一般。
王红霞心里不由得一跳。
瞧见她进来,游策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动了动手指。
“确实好了。”游策顿了顿,补充:“谢谢弟妹。”
“不客气。”
邬清雅听着这一声弟妹,不觉有些异样。
游策很少用这个称呼,他大多数时候会回避她,看起来冷冷的,她还曾经觉得对方对自己很有意见。
但这几天朝夕相处下来却觉得并不完全如此。
他似乎很喜欢看自己,很多次邬清雅抬头与他对视,他都会躲开眼神,但人却在不远处。
游策对她格外关注。
这是她的错觉吗?
看着恢复如常的大伯哥,邬清雅恰好低头,错过了他看向自己包扎完好的伤口时那一闪而过的温柔。
**
王红霞干脆拉来了一张椅子,坐下。
虽然发生了这个小插曲,但该聊的还是要聊。
邬清雅知道她要说什么,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就被王红霞打断了。
“我是认真的。”王红霞声音放得轻柔。
“虽然你嫁了过来,按理说一辈子都是我们家的人,但游志没那个福气,他死的太早了,连儿子也没来得及看一眼。”
王红霞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邬清雅眼睛也一红,落下泪来。
她哭的却不是游志死的早,而是他怎么没死透,眼看着她苦日子要来了,对方却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创业发大财!
这该死的命运啊!早点降下一道雷劈死他吧!
游策站起身。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退到了门框边上,身影拖长,看着也有些寂寥。
王红霞和邬清雅两人对着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虽然这么早就说这事儿不太合适,但妈真的是把你当姑娘看的,不愿意多耽误你。”
王红霞摸了摸邬清雅瓷白的小脸蛋儿。
他去京市已经整整三年。
三年来,除了按时寄回来的津贴和信件,连电话都没有一通。
说什么等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但现实不就是让清雅给他守着吗?
结果现在倒好,人没了,一切都成空。
所以王红霞觉得,自己小儿媳妇事实上已经被耽误了三年,在家里陪她们陪了三年,该尽到的孝心都已经尽到了。
“姑娘不像是小子,小子不结婚耽误两年,只要能挣到工分,攒下钱,照样娶媳妇。但是姑娘不一样,你们的花期就这几年,要是不抓紧一些,往后好的都被挑走了,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枣,穷的过分娶不上媳妇的,或者是老鳏夫。那样的人家实在委屈你。”
王红霞握着邬清雅的手。
他们家在这地界是说得上的富户,两个儿子模样都好,她也不是那种磋磨人的婆婆,所以嫁过来这几年,邬清雅实打实过了一段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但是再嫁就不一样了。
她嫁过人,很多男人介意这一点;聪哥儿还是个儿子,现在小,不顶事,养大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口粮,将来娶媳妇又得花掉一笔钱,是个只赔不赚的买卖。
就说这两点,就是邬清雅的大拖累。
所以王红霞径直告诉她自己的打算:“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钱和票,大多是游策寄回来的,游志也寄回来了一部分。我准备拿一半出来当做你的陪嫁,也是给聪哥儿的补贴。”
王红霞知道,邬清雅肯定撇不下儿子,她也不愿意做那些强迫母子分离的恶毒事,所以就给聪哥儿打算好。
但这毕竟是游策寄回来的东西,她分配也要经过自己这个大儿子同意:“游策,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游策点了点头。
他倒是觉得少了点。
但也没关系,之后他再补一笔就是了。
他逆光而立,一半脸都隐在暗影里,但听到他点头,王红霞也松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这些年我一共攒了两千多元钱,还有一摞粮票布票,一张电视机票,到时候给你去打点新棉花做被褥,然后再让你公公打一套柜子做陪嫁。”
听到这笔巨款,邬清雅眼睛都瞪得溜溜圆。
她急得站起来,磕磕绊绊地摆手反驳:“妈,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用得着这么一大笔钱!”
别说她只是儿媳妇改嫁,就算是游策娶媳妇,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都得震惊十里八乡了!
“你坐下!”王红霞还是有些威严的,镇压一只小白兔根本不在话下。
“这些钱虽然说看着多,但是对于你之后的花销来说并不算什么。”
聪哥儿要长大,要读书写字,还要吃喝花用,难道在家里喝奶粉,跟着妈妈改嫁了就吃糠咽菜?
儿媳妇也是个贪嘴的,在家里她乐意宠着,要是嫁出去了,新的公公婆婆看了难道不眼红不心疼?
她不能时时刻刻给对方撑腰,只能邬清雅自己尝试着立起来。
王红霞是恨不得掰碎了揉烂了告诉她,只差没指着鼻子让二儿媳妇强硬一点到时候去当家做主了,但看着对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被感动得鼻头红红眼泪汪汪的样子,王红霞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了。
“总而言之,改嫁这事儿还是趁早的好。”王红霞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邬清雅声如蚊呐。
她心咚咚跳:这么大一笔钱啊!她上辈子为啥还过得差?邬清雅绞尽脑汁想了想,只想到一个人选。
那个赵浩然赌博给她败掉的。
所以说,是不是,只要她换一个人选,就能规避掉之前的毛病,过上还不错的生活?
邬清雅不由得放下了一半的心。
所以说,前面的路也不一定完全都是死路。既然上天给她指引了方向,她这辈子一定就能把命运扭转的。
邬清雅定了定神,就听王红霞嘱咐:“游策,你是大伯哥,你也帮忙看着点,帮清雅把把关。”
两人同时望向他,游策直起身。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