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南栀总会有意无意地经过那条街,明明从她公司到家并不经过这里。
南栀又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那个炒河粉摊子,还是一样的冷清,明明是跟那天差不多的时间,差不多的天气,但站在摊位前的人却变了,不是他。
南栀在摊位面前站了半天,她想问对方那天来这里帮忙的那个人呢,他还会不会再来,但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凭什么问呢,以什么身份问呢。
最后南栀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在下班后又多点了一份炒河粉。
南栀他们实验室小组成员喜欢下班后一起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就是三五好友一起下馆子,这次陶菁选了一家新开的川菜馆,据说老板是成都人,口味正宗。
南栀打开热水壶准备烫一下餐具,却发现里面的水已经空了,南栀出去接水,接完热水回来,还没到包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
“呦,这不是之前化工厂老南家的女儿嘛。”对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嘴角勾起一个怪异的弧度,那笑容实在算不上善意,“这几年你过得可好啊。”
南栀回过头,看到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纹着的过江龙,单眼皮向下一垂,带着一股戾气。
听他的语气像是认识自己,南栀迎上对方的目光道:“你认识我?”
“你这就把我忘了,看你这样子是过得不错啊。”
男人的语气里带了点恨意,吐出的话都像淬了毒,开口见血:“你凭什么过得还不错,我哥因为你那个死人老爹,烧断了一条腿,我妈天天在家里哭,差点把眼睛给哭瞎,我哥当时大学刚毕业,才二十出头,我们好好的一家都被你爸那个废物给毁了。”
“你是不是以为你爸死了这事情就结束,我告诉你门都没用,你永远欠我们家的。”
听到对方信口雌黄地颠倒黑白,南栀气得止不住地发抖:“谁都有资格说我,偏偏就你们家没资格。”
“我不欠你们家的。”
对方却没再继续说,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南栀,黏腻的目光附着在南栀身上,像是要从她身上一寸寸舔舐过去,他这眼神看得南栀直觉得恶心。
对方突然开口道,语气狎昵:“你小时候瘦得跟个竹竿似的,我从没正眼看过你,现在仔细瞧瞧,长开了模样竟然还不错。”
“要不这样吧,你陪我睡一晚,把我哄开心了,我可以考虑原谅你那么几分钟。”
说着就要往南栀身上凑。
南栀转过身对着他,接着就将手中滚烫的热水往他身下丢去。
在热水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对方喉咙里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叫声。
南栀吃过很多苦也早已习惯了吃苦,很多委屈她受了就受了,就算再怎么不开心也很少说话会这么带有攻击性,但现在男人恶毒又下流的话语戳在她心上,快要把她的理智给烧没了。
“当时事情什么样,你哥比我清楚,15年的新闻报纸,当时白纸黑字的报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不识字,自己不会去看吗。”
南栀回到包间,有点失魂落魄。
陶菁看到她整个人低垂着眉眼,神情低落,身上还湿哒哒的,显得有几分狼狈。
过了好一会,南栀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茫然地握了握拳,喃喃道:“对不起啊,热水被我弄撒了。”
热水不热水根本不重要。
陶菁担心地看着她:“南南,你没事吧,从刚刚回来就很不对劲。”
南栀摇了摇头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南栀打开水龙头,将脸沉到水中,冰冷的感觉刺激着大脑,终于让她冷静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
刚刚那个男人是冯文林的弟弟,冯文林原本是自己父亲化工厂的一个安全员。
这个化工厂的消防设施没有达到安全标准,管道老化严重,自己父亲身为仓库主管,多次提醒,上面只说会处理但是却迟迟没有动静。
南栀还记得事故发生的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平常到南栀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近乎自虐地回想,才能让自己不要忘掉。
每一次将旧伤疤揭开,把泛红的皮肉放在阳光下炙烤,结果得到的都是鲜血淋漓的回忆。
这天妈妈很难得的没有加班,她捏着自己的脸颊肉笑着说等会给自己做最爱吃的土豆牛腩,自己则抱着小板凳坐在楼下的台阶前,她希望父亲一回家就可以看到自己。
事故发生的当天并不是自己父亲值班,他本可以免于这场灾祸的,但在父亲快要到家的时候,他想到上层领导迟迟没有回复的态度,又想到今天工厂新来了个安全员,跟他说没准有用,于是又折返了回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走得却是断头路。
南怀松回到化工厂遇到之前老化的管道阀门断裂,管道内大量反应物泄漏,汽化后发生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工厂车间。
作为迎面受到爆炸冲击的南怀松,当场死亡。
小南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熟悉的父亲工作的厂房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黑压压的人群,耳边充斥着急促的火灾警报声,南栀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慌无措。
南栀母亲是位高中语文老师,得体沉稳、斯文有礼一直是她的代名词。
但那天一向沉稳得体的宋老师,歇斯底里地拽着负责人的衣服,疯狂嘶吼着,像个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魔鬼。
火光冲天,好像黑夜的一角都快要被烧掉了,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仿佛下一秒就要塌陷下来。
消防车的警报在那天只响了几个小时,但在南栀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却一直都没停下来,她的人生停滞在了九岁这个漫长的黑夜。
她的童年结束了。
这场灾难包括自己父亲在内一共死了十七个人,
而冯文林因为在爆炸发生时被自己父亲护在身下,只是被烧掉的横梁砸断了一条腿。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化工厂经理来到了冯文林的病房。
他拎着果篮代表公司对冯文林进行了慰问,一开始两人交谈其乐融融,直到冯文林说出是因为管道老化阀门断裂导致了气体泄露。
经理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疾言道:“你身为安全员没有发现受损严重的管道,导致危险气体泄漏发生爆炸,这都是你的责任,这件事情传出去,你猜猜看还有没有公司愿意继续雇佣你。”
说着经理又轻轻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这场事故我也很遗憾,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悲剧,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人总得想办法继续生活下去。”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塞到冯文林的被子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冯文林出院后一反常态,一口咬定事故责任都在南怀松身上。
“当天我都检查过了,工厂各处设施都符合标准,但是,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南怀松蹲在角落里抽烟,就在一个巨大反应炉旁边,然后就...唉,要是我当时要是来得及阻止他就好了。”
宋曼芸猛地上前,抓住冯文林的衣领,满脸的不相信。
“不可能,我老公从来都不抽烟的,他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工厂里严禁吸烟的,他最是本分谨慎,平时身上一个火星子都找不到。”
但是一个死人,又怎么能为自己喊冤叫屈呢。
“你们瞎说,你们都在瞎说,你们合起伙来冤枉他。”宋曼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愤恨夹杂委屈的泪水糊了她满脸。
最后公司以事故责任都在南栀父亲身上为由,一分赔偿款都没出,甚至连个面都没有露。
南栀妈妈带着她抱着写着血书的大字报在公司门口跪了三天,想要公司给个说法。
南栀记得那是个可以滴水成冰的冬天,东昌市刚下过几场大雪,路边积雪未化,她半边身子陷进雪里,已经被冻得麻木没有知觉。
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老妇人,这个老妇人是冯文林的母亲,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烂菜叶臭鸡蛋向南栀跟她妈妈身上丢去。
被冰冻过的烂菜叶,砸到脸上跟石头一样硬,南栀额头当下就红了一块。
可是妇人还是不解气,指着南栀的鼻子管她叫杀人犯的女儿,说南栀她们家毁了他儿子的一生,她眼眶泛红,声声泣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南栀就这样被顶着杀人犯女儿的名头,一直被叫到高中,直到十六岁时一则新闻报道出现。
当时的化工厂因为再次出现安全生产问题,厂长被问责,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之前的一些不合规的行为也随之暴露在大众眼前,大家惊奇地发现当年的真相好像另有隐情,冯文林也终于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承认自己当年确实作了伪证。
伴随着这则报道的问世,七年前的冤案得以重见天日,南怀松终于沉冤昭雪。
这天南栀跑遍了本地所有的报亭摊位,把有关这篇报道的报纸都买了回来了,然后一边流着泪一边把报纸贴满了自己整间屋子。
真相为什么要来得这么迟。
后面南栀去了自己父亲坟前一趟,把这篇报道烧了给他。
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据说是一个新闻系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对方与自己素不相识,却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南栀看着报纸上黑色印刷体的署名,默默在心里把这个名字记了好多年。
南栀从洗手间出去不久,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随着这个声音,周围立刻响起不小的议论声。
南栀想抬起腿继续走,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是醒不来的噩梦里摆脱不掉的声音,是记忆中永不停息的消防警报声。
在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南栀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水流顺着她的下巴滑下,随着警报声越来越近,南栀手脚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呼吸变得急促。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那些被刻意压起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浮上来,南栀好像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孤立无援的九岁,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拽着妈妈的裤脚,脸上手上全是灰烬,正在一旁无措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