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灵忱不知道他到底昏迷了多久，他是被后脑的阵痛疼醒的。

仅是轻轻抬了下手，沐灵忱便感到自己的皮肤和骨肉分离仿若分离了般，他任由皮肉撕扯着骨头试图抬起手，可尽了全力才堪堪将手腕抬起了一道微弱的弧度。

适应了好一会，沐灵忱逐渐清醒的思绪终于发现四围似乎有点太黑了，不正常的黑暗笼罩了他的身躯，头顶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线，竟没有一丝光亮从洞口处照进。

就算是夜晚，抬头也该是能看到些星星和月牙的微光。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仔细看了会，终于意识到洞口可能被堵住了。

无奈、愤怒的情绪占据了沐灵忱的心绪，他只能愤力捶向身下的土壤，以此作为唯一的情绪发泄。

云清风，你最好不要有让我站起来的那一天，不然，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沐灵忱将心间的不平咬碎，吞入喉中。

就走他绝望之际，身下的泥地似乎有束微弱的光照照射出来，那束亮光在这漆黑无比的深坑中很是显眼。

沐灵忱心中又涌起了无尽的希望，有光，就说明有路。

他或许还有希望拿到属于自己的灵剑，再不济，他还能保住这条姓名，沐灵忱不由得苦笑起来。

抓过手边被磨得失了尖峰的断裂匕首，他仿佛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不知疲倦地向下挖了起来。

随着匕首的钝角被磨的越发平整，土壤中露出的光亮也越发刺眼。沐灵忱额间的鲜血混着汗水顺着他细长的脖颈滴落，滑入他挖出的小口。

冰块碎裂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不过这次的声音要更加清脆大声些，听起来像完整的镜片被彻底打碎时发出的巨响。

镜片剥落的声响越来越大，沐灵忱眼前的光亮骤然变大，仿佛见到了太阳般刺得他睁不开双眼。

坑底剧烈晃动起来，他身下的泥土也开始生出裂隙。

一阵失重感袭来，沐灵忱再次向下坠落。这次，他在突然袭来的腾空感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彻底完了，沐灵忱想，这次他定是要被摔成肉泥了，怕是连拼也拼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天玄宗的重阳峰顶，摆在主位的玉牌随着“咔嚓”一声，多了几道裂纹。可惜此时殿内空无一人，便也没有人注意到玉牌的异变。

彻底失去意识的沐灵忱未曾看到，在他即将坠地时，一名身穿黛蓝衣袍，长发散落的女子接住了他。

等到沐灵忱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散发着温和灯光的黑色明珠。

他尝试着挪动双手，却惊奇的发现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他一抬手，手上的伤口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仿佛是他临死前做的梦境般失真，他竟然还活着！

沐灵忱激动地坐直身体，上上下下摸索了一番，终于确定他身上的伤口确实不见了踪影。他仍是一阵后怕，忙抚上心口，强壮有力的心跳起伏让他再次确定了他还活着。

还未从惊喜中完全回过神来，沐灵忱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睡眼惺忪的墨瞳。

那双墨瞳似乎有着令人着迷的吸引力，一旦注视的时间稍长些，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眸看到星辰变换，万物复苏，山河飘移。

斗转星移间，他仿佛看到了墨瞳的倒影中浮现幼年的他自己。

沐灵忱差点陷入这对墨瞳织造的陷阱，他赶紧移开视线。恍然想到他方才的行为多有不雅，他忍不住红透了双颊。对方毕竟是名女子，而他的衣衫被云清风划得破烂不堪，不少肌肤裸露在外。

“前辈，是你救了我吗？”他的声音很小，小到与沉沉睡意做斗争的女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

沐灵忱忍不住扣起了手指，这才注意到身下躺着的是冰床，他向来体寒，所以一开始没有发现床的特殊材质。谁知才注意到冰床的材质，他就感觉到了一阵阵寒意袭来，有些受不了地下了地。

窸窣的声音响起，女子恢复了半分清醒。

“不要想着身下的是寒冰，就不会冷了。”女子温润的声音拉回了沐灵忱的思绪。

“弟子沐灵忱多谢前辈相救，是弟子失礼了，还望前辈海涵。”

沐灵忱观察过这个石室，这里只有眼前的女子和自己两人，因此他断定了是对方救了自己，赶忙跪下行礼。想到她眼眸中诡谲的幻象，他更是断定她的实力不俗，显然不能用她年轻的皮囊断定她的年龄。

在青云峰摸爬滚打三年，沐灵忱十分谨慎，他恐怕是不小心闯进了什么密室，还是要注意些言行，免得惹祸上身。

“前辈……”那女子撑着头，喃喃道：“许久没人喊我前辈了，你这一声唤得我还有些不习惯。”她站起身来，向沐灵忱“走”来。

沐灵忱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漂浮在空中，她自膝以下呈半透明状。靠近他时带着穿透皮肤的凉气，显然不能算是活人。

“前辈……您……”沐灵忱有些紧张。

那女子越过他身旁，径直向冰床走去，瀑布般的青丝拂过沐灵忱的面颊，带起一阵阵檀木香。

“不必喊我前辈，我叫楚寂。”楚寂将一把带着铁锈的断剑放在了冰床上。

“好的，前辈。”沐灵忱注视着她的动作，在对方带着慈意的云眉上迷失了方向。他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眸……

楚寂有些失笑，却也没有继续纠正他，只是不由得感慨起来。天玄宗竟能养出这么死板的弟子，真是少见。

沐灵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霸占的冰床或许不是眼前这名女子的，而是那把断剑的，他望着那把断剑一阵失神，思索着女子的身份。

楚寂转过身，看见他还跪在地上，不禁发笑道：“小郎君还要跪到何时，需要我搀扶你起来吗？诶呀，我这腿脚不方便，你看这如何是好。”

见她带着温和的笑颜，沐灵忱不禁红了脸，慌忙爬起身，手忙脚乱中又被衣尾拌了一下，最后还是扶住女子没有温度的手才稳住了身形。

“弟子不是有意的。”

沐灵忱已经尴尬的开始找地缝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看到那女子的身影便会频频出错，直闹笑话。

他也不是未曾和师姐师妹们打过交道，天玄宗的女修数不胜数，他怎会如此失态。沐灵忱思索着，难道是因为眼前之人身上有股亲和感,所以他才总是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楚寂看着眼前这个脑袋都快钻进胸口的男修，顿了顿视线，直到看到男子腰间独属于天玄宗的弟子令牌，才装作惊讶地开口问道，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你是天玄宗的弟子？”

沐灵忱连忙点头，“是，弟子是天玄宗青云峰弟子……沐灵忱。”他存了点小心思，没有说出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木灵……是哪一个个木？”楚寂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似是在念着故人的名讳，语气中还带着怀念。

“是三点水的沐。”

楚寂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见她沉默下来，沐灵忱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前辈是神灵吗？”

沐灵忱还记得自己掉下深坑时许的愿望，又见对方漂浮的身影，还真以为他遇到心软的神灵了。

对上那双期盼得发亮的眼眸，楚寂指了指冰床上的断剑，“或许，你可以称我为剑灵。”

若是一个寄居在剑身的一抹孤魂也配被称为剑灵的话，楚寂想着，发懵的头脑更加迟钝，带起阵阵倦意。

“剑灵……前辈真的是剑灵？”

楚寂不太理解他如此激动的原因，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嗯。”

“不是，我是说……前辈当然是剑灵了。”语言错乱的沐灵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没有犹豫，对着楚寂再次跪了下去，带着万分的虔诚，似乎真的是在跪拜神灵。

“前辈，我想求得一个剑灵试炼的机会。”

他的话让楚寂困顿的思绪更加不解。

“……这只是一把断剑而已，一件……无用之物而已。”

现在的小孩，眼光确实特殊，楚寂可能是老了吧，她自认为看不懂年轻修士的审美。想当年，她入剑冢的时候，只挑花里胡哨、长得好看的灵剑。看着眼前的断成一半且生了锈的剑身，楚寂一顿感慨，感概到了末尾，竟无端生出些感伤。

“前辈，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虽说这把剑是把断剑，但假以时日，在坚持不懈地磨砺下，它一定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的。”沐灵忱开始了虔诚地胡言乱语。

沐灵忱丝毫不介意什么断不断剑的，哪怕是把废剑，他也愿视它为珍宝。更何况现实不允许他继续挑三拣四下去了。

“是吗？”

“弟子绝不说谎。”沐灵忱点点头，认真的神色让楚寂不忍生笑，怕伤了他的自尊。

楚寂被困在这密室九千年，除了流溪偶尔会在石室外和她说几句话，千年来再没见过什么活人。

她那些徒弟很是尽心，在她死后久久不愿放手，将她的魂引入她的本命剑中，日日用招魂珠引魂，希望有一日自己的师父还能重塑仙身，再回修仙界。

殊不知，自己师父本来就只有一魂，他们将自己师父死死困在了密室中整整九千年。

好在楚寂也有些累了，她对此事并没有意见，安安生生地躺了千年，也倒落得个清净。

直至今日，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修打破了这份宁静。楚寂打量着沐灵忱 ，并未从那还未张开的眉眼中看出熟悉之色。

她算了算日子，也是时候该出去了，虽然早了个几千年罢了。

除此之外，楚寂有些好奇，沐灵忱是怎么破了她加固过的结界。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竟然能破了这密室的结界，这把剑就归你了。”

沐灵忱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幸福来的如此突然。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连看向断剑的目光都生出了金光。

“多谢前辈。”沐灵忱生怕楚寂反悔，及时应下了她的话，随后又犹豫道：“这结界不是弟子破开的，弟子也不知道是如何闯入结界的。”

楚寂很累，魂身支撑不住她过多使用本源之力，她打了个哈欠，也不想再继续追问，只是点点头表示她听到了。

“这冰床我睡惯了，你记得把它一并带走。”

她又淡淡扫射了圈周围的座椅和招魂珠，想着不是自己用惯的就是未来或许还有用的，就又补充道“嗯，全都一并带走吧，我累了，我们改日再聊。”

沐灵忱一阵窘迫，这么多东西，他可能需要搬上许久。不过想到自己都能找到本命灵剑了，剑灵的“一点点”小要求而已，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满足。

沐灵忱一边在心中给他自己打上气，一边撸起袖子走到冰床前，蹲下身试图用微薄灵力搬动冰床。

正要回到灵剑里继续睡觉的楚寂又折返了回来，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什么强身健体的新方法吗？

“前辈，你不是让我带走这个冰床吗？我试着能不能搬走它，您放心，我用灵力搬着肯定很快的。”沐灵忱对他的尝试没有底气，语气中还带着心虚。

他扬起一抹无害的笑容，笑得有些过于愚蠢且明媚——起码在楚寂看来是这样的。

楚寂不禁深思，这才过了几千年，天玄宗便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了吗？门下弟子连个储物袋都没有。

至此，一个美丽的误会形成。

楚寂掏出自己千年前的储物袋，递给了沐灵忱。

“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了，给你吧。”

沐灵忱想了想，还是恭敬地接过储物袋，打开一看，储物袋里丰饶的灵药灵丹几乎要闪瞎了他的双眼，特别是储物袋角落里还摆着整整一座小山似的金条，他默默合上了储物袋。

从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沐灵忱没有被冲昏了头脑，反而有些担忧他是否能养得起他的灵剑。

沐灵忱叹了声气，没关系的，他可以省吃俭用的些，顺便再多接点灵石多的宗门任务。

他一定可以的，剑修准则第一条：从不苛待自己的灵剑，从此灵剑睡床我睡席。

有了储物袋，沐灵忱只需要用灵力将所有物品都装进储物袋，很快便将整个石室搬空了。

见他没有落下一件有用的东西，盯梢的楚寂这才放心地回到了剑里。

她消失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沐灵忱话到嘴边却只能哽住，又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他原本还想问一下前辈，这把断剑的名字，可想到她疲倦的神色，终是不好开口再打扰她。

沐灵忱捏碎腰间的木牌，抱着怀中的断剑出了剑冢，他被传送到了重阳峰的后山。

天玄宗一共有五个峰头，重阳峰顶是宗主流溪和她亲传弟子的住处，还设有举行大型集会的主殿和供弟子查阅书籍的书阁。

至于青云峰、落霞峰、凌云峰和药峰，则分别是剑修、术修、御兽、丹修弟子学习和居住的地方，每座峰都有一位长老看管，也都设有内门和外门弟子。

重阳峰后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此时天还未亮，沐灵忱简单地做了登记，就往青云峰山下的住处赶去。

好在他进剑冢前请了三天的假期，不用担心今天的课程会缺席。

待他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时，天已大亮，他将剑灵前辈要的东西摆好，将断剑安稳地放上冰床，见一切都妥当，终于放下心滚上草铺，沉沉睡去。丝毫不知道他的行为已经在某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随着日光升起，重阳峰顶传来一声震动山顶的尖啸。

“谁啊，谁啊，到底是谁把我祖宗拐走了，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