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1 / 1)

简星沉垂下视线。

信封是旧的,他总会把收到的信封揭掉邮票,重复使用。

而现在,他的指腹在信封上摩挲,还能摸出一点残余的胶痕,微微发腻。

“你要走?”

“我的家人在找我。”

江意衡抬指点在信封上,“帮我把信寄出去,我想给他们报个平安。”

简星沉捧着信,没再说话。

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江意衡不会久留。

可当她提及这个话题,他仍是克制不住地感到失落。

贫民窟地广人稀,邮政网点稀少,最近的信箱距离此地有二十多里,来回一次要大半天。

投递信箱通常设置在固定的布告栏旁,每个工作日上午由邮差统一取件,而今天的取信时间已经过了。

他征得江意衡的同意,明早再去。

眼下,少年坐在小板凳上,沾湿的头发扫过额前,神情掩在发丝的阴影里。

大约还在为白天被羞辱的事情感到低落。

江意衡偏开目光,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

她在这住得简陋,吃得也勉强,但这屋子毕竟庇护过她三天两夜。

而屋子的主人,到现在都没有向她索取任何东西。

她不喜欢欠人情。

于情于理,她都该给他一点好处。

“之前我问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你说等我伤好。那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简星沉一怔,没想到她还记着。

他抬头看她,迟疑着重复:“我想要的?”

江意衡缓缓眨眼,近乎鼓励道:“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什么都可以。毕竟,是你救了我。”

她说,他救了她。

简星沉下意识地咀嚼着她的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分出残破的四壁为她遮风挡雨,用笨拙的手法为她清理血污、包扎伤口。

但他心里清楚,她能迅速恢复,并不是他的原因。

他也曾被利器划开皮肉,伤口深可见骨。

即便不在头部,也足足花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愈合。

而她,只用了两天。

他算不得江意衡的救命恩人。

充其量,只是让她在这里停留了两天。

简星沉摇着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这反而让江意衡感到奇怪。

怎么会有人费心费力照顾一个陌生人,却不求回报?

他应该是很需要钱的人。

“你不是想回去上学吗?”

简星沉抱来脏衣服,泡进水盆里:“我可以申请补助。”

他确实试过这条路,却因为未分化,排在最低优先级,错失每一次机会。

有人背着他幸灾乐祸,说他该申请的不是助学金,而是残疾人补贴。

可他明明有手有脚。

他只不过,没能长出别人都有的腺体。

江意衡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只是叹了口气。

少年这时候提起申请补助,无疑是在谢绝她的好意。

不过,给不给补偿是她的事,她并不在乎他怎么想。

“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垂下视线,继续安静地搓着衣服。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低着头。

发丝轻曳时,脸上的新伤时隐时现,有点碍眼。

“还有,记得上药。”

简星沉闻声顿住动作。

两只在水里泡皱的手,几乎淹没在不断漫出的肥皂泡沫里。

他抬眸望她,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江意衡已经靠回床头,打开膝上的书。

那根曾经戴在姥姥头上的木簪,如今被她盘在脑后,挽出大方简洁的低髻。

她垂眸翻阅书页时,额角有碎发垂落,柔和了原本英气的轮廓。

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暖得像一幅画。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简星沉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

他恍惚片刻,却又觉得,自己的念想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第二天早上出门送信前,简星沉特意在床边驻留了一会。

用于帮助江意衡入眠的星星灯早已熄灭,而她合着双眸,两手交叠在侧,处于安睡之中。

简星沉留下字条,说明余下那袋营养液在哪里,才刚放到她枕边,就看到枕下露出的营养液包装。

已经瘪了。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找出来喝掉的。

他莫名欣慰,又自嘲地想,自己果然多虑了。

天光尚浅。

简星沉迎着朝霞骑了二十里路,准备投递信件。

可远远地,他却在清晨七点的信箱边,望见几个陌生人。

无不是戴着墨镜,穿着长款黑色风衣,腰间别着金色徽章,还绑着枪套。

地上铺满了零散信件,两个黑衣人正戴着手套翻找,还手持仪器,逐一扫过信封。

他们的头儿单独伫在布告栏前,正托着下巴端详各种告示,同时一手点在耳边,嘴巴微微开合,也不知在与谁说话。

简星沉握紧了车把。

他本能地觉得,这些黑衣人一大早出现在信箱旁,并不希望他这样的路人现身搅合。

可他已经骑到近处,突然掉头只会更可疑,索性推着三轮车,装作路过。

他旋即被人喊住:“谁?来干什么?”

“我出来捡垃圾,顺路看看,有没有人贴告示收破烂……”

话音未落,只见黑衣人头目一晃手指,两个手下顷刻间冲上来,将少年的三轮车拦住。

不等他同意,就直接掀开车厢上的盖布。

一车瓶瓶罐罐东倒西歪地躺着,被塑料绳子串在一起,其中一个掉了下来,落单似的在车厢里滚了两下。

他们皱着眉,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个头目却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别开视线,摆手示意:“你可以走了。”

简星沉心怀忐忑地蹬着三轮车离开,但骑得很慢,还不时回头张望。

黑衣人头目正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身边人查看,指尖还在照片上点了点,似乎在交代任务。

常年从垃圾堆里挑拣物资,帮助简星沉练就了一双敏锐的眼。

他看得清楚,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意衡。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腾起。

他们是冲着江意衡来的?

如果他们知道江意衡在哪儿,她……会有危险吗?

简星沉把信死死掖在口袋里,用力蹬起踏板。

他怕被尾随,不敢直接回家,只好故意绕远,甚至不惜从坑洼不平的草地上一路颠簸过去。

偏偏路上下了雨,地面泥泞湿滑。

他浑身湿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赶回家时,唯一的房门却大开着。

江意衡不在屋里。

简星沉跳下车,险些一脚滑倒在潮湿泥地里,旋即扶着膝盖四处张望,寻找江意衡的踪影。

大雨淋湿他的头发,干扰他的视野。

他在乱石和矮墙之间辗转了一圈,才绕到屋子背面。

雨声嘈杂中,一把泛黄的油纸伞却安然撑起,近乎随意地斜在一个人的肩头。

简星沉蓦地收住脚步,闷湿的空气几乎令他呼吸不畅。

他以为不见的人,正穿着一身原本属于他的衣服,从晾衣绳上收下她来时穿的裙子。

没有外人,没有危险。

只有江意衡,像他离开前一样平静、从容。

简星沉几乎就要冲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告诉她,自己刚才有多担心,有多害怕。

可他才迈出半步,眼角余光就扫到身上的泥点,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多拿一件外套,罩住这副窘迫模样。

“你怎么在这?”

江意衡已经转过身来,扬起的伞沿下露出她茫然的表情,“你摔倒了?”

少年侧脸贴着湿透的头发,裤腿上溅满泥,狼狈异常。

他在雨中注视着她却不发声的样子,更是奇怪。

江意衡把裙子往臂弯上拢了拢,“你没收过衣服吗?”

她指着身后那件T恤,“既然来了,把自己的衣服收走。”

可他只是伫在她面前,任凭雨水洗礼过他的全身。

像只落水狗。

江意衡沉着眉。

“我一个人养伤就够了。你要是也生病,就没人照顾我了。”

经过他时,她斜过纸伞,顺手塞到他手里,目光没有在他脸上停留。

回到屋里,江意衡耐心拧去发梢上的水分。

“刚才怎么回事,你像见鬼似的。”

少年低头擦着头发的动作一顿。

“我遇到几个奇怪的黑衣人,身上配枪,手里还拿着你的照片。”

他握紧手指,笃定道,“他们,不像好人。”

江意衡微微凝眸,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那些人腰上,是不是有个徽章,上面是交叉的剑,还有翅膀一样的装饰?”

“好像,是有。”

简星沉仔细回忆着细节,却惊异于她描述的如此具体,“可你怎么会……”

“那是帝国公职人员的一种徽章。他们也不是坏人,不过是在找人罢了。”

江意衡早知王室会派近卫队找她,但没想到,他们的速度比她预料中更快,“戴着那样的徽章,言行受帝国监管,怎么可能胡作非为。”

少年仍是半信半疑,目光游移不定。

江意衡微微抿唇,随口开玩笑:“不过也不排除,他们是受我的仇家所托,收下巨额佣金,冒充公职人员来找我算账的。”

她轻嗤:“如果被这些人找到,我就麻烦了。”

本以为自己的玩笑开得明显,足够让简星沉从紧张中放松一下。

可他的手指扣住湿衣,眸光战栗,似乎真的吓坏了。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

他知道江意衡不是寻常之辈,可万一,她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呢?他还能相信她吗?

没得到江意衡的回答,他心中更是后怕,不由咬着唇,脸色煞白:“你不会是,那种被通缉的逃犯吧?”

“逃犯?”

江意衡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正色看他,“你认真的?”

少年缩着肩膀,好半晌,才艰难点头。

他怕得要命却又竭力忍耐的样子,让江意衡发自内心觉得荒唐。

“我活了二十多年,什么称呼都听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指着我叫逃犯。”

少年只是任凭水珠滑落发梢,滴落在地。

可他愈是强装镇定,她便愈是按捺不住。

“不过,我也觉得自己确实罪大恶极。”

她斜过唇角,用一种无可救药的语气感慨,“你让我住在这里,和我扯上关系,这辈子算是完了。”

少年缓缓把手收回身侧握紧,肩膀仍在发抖,语气却近乎反常地渐渐平定。

“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江意衡眨着眼,神情顿了一拍。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是罪人,还是恶徒,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好像用尽全部力气,声音渐低,望着她的目光却不再动摇。

“我愿意,包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