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直郎……”何氏喃喃自语。
原来何氏母家妹婿如今得了个从六品的官职,与大哥家做宣奉郎的七品芝麻官无二,即便迁京,也算事闲。
见何氏沉思未语,戚妈妈又道:“娘子宽心,自古官户迁京,都会在京城设宴,届时还怕寻不出个由头去?”
“倒不是这缘故。”何氏回道,面上喜忧参半,“虽得了官,也是个闲职,平日与咱家也无官事来往,要周全的地方无非是逢年过节,还有子女前程,我只怕堵不上东院那头……”
戚妈妈闻言,似想到什么,扶在何氏耳边道:“娘子,横竖她家是要入京的,咱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她家下了帖,让逸哥儿去相见一场,若赶巧逸哥儿改了主意,咱就回了东院,将她家女儿迎进门,不做正室也不打紧,待逸哥儿后面娶了妻,娘子再想法子扶正——”
“你外出一趟,回来竟变糊涂了。”戚妈妈言语冒失,何氏忙拦道,“一个六品官的女儿,如何扶正,你说得轻巧,迎进门做什么呢?妾室?还是通房?都不妥……不过你这话也不错,如今东院正忙着许家上京的事,便顾不上咱家,先缓缓。”
戚妈妈深吸了口气,倒茶时略带着几分急促,“娘子吃口茶,还有一事,方才我回来,听西院正门的几个小厮闲话,说长房那头向平津伯府下了帖,今儿两家就见面哩,屋里姑娘也去了。”
何氏转视,忖度半晌后,一面笑着起身,步子懒懒的,“府里乱嚼舌根的多,你莫听茬了,我那嫂嫂是断断看不上伯爵府的,再说,平津伯府公子哥儿虽多,我瞧着,啧……没一个配得上云姐儿的。”
平津伯府方走,已是时过申初。
清云甫一回屋,就有文逸身边的留云来递话,“姑娘,公子才从外头回来,说是有前儿你托付的事,让快些过去呢。”
“好,这就来,沉香——”清云唤道:“你去母亲院里,就说我这会子要去二婶婶那儿见见表姐表妹们,等回来再理事。”
清云又转视,招手道:“绿芜,你同我去大哥那儿,先换身衣裳再去,就前儿才穿的那件。”
“欸。”绿芜便动身出去拿衣裳,撞见沉香从厨房提着食盒慌慌张张跑进来,“啧!”绿芜忙往后退了几步,“你急什么哩,追魂呐!”
沉香未搭理她,清云闻声看过来,“怎么了?”“姑娘,长公子前儿带回来的橙花蜜,厨房才做了几碟蜜酥,姑娘不如带过去给他们尝尝。”
“这话很是,是小红做的?”清云盯着食盒里的橙蜜酥。
“是。”而后沉香一笑,面上泛着几缕水红色,又道:“我和小红一块儿做的。”
“好,你先放这儿,我让绿芜带过去。”沉香正要走,清云叫住她,“还有沉香,今儿水云间要来给你们选料子做衣裳,若碧娘子先到了,让她稍坐,可别让人走了。”
二房某院落。
春日正好,此地新绿已开,清云单留了一碟蜜酥,剩下的正让绿芜往二房主院送去。
一碟堆叠的花状橙蜜酥,裹着层酥脆白皮,又坠着星星点点的金盏黄,小巧玲珑,文逸夹了一小块儿,馅儿柔软似沙,齿颊留香。
“……这味道跟上回你院里的女使往这头送的一样好。”文逸喃喃道,他又夹了一小块儿入腹,熟悉的橙花蜜的味道,绵绵得绕着舌尖每一寸,春风正来,恍惚间,他见风口立着个人——荣州有家蜜铺,铺中有人家,蜜铺叫正南,那人唤鱼沉,京城都说,鱼沉公子酿的花蜜让人过目不忘。
“大哥在瞧什么呢?”清脆的声音紊乱了文逸的思绪,他随即面露讪笑,一面将一旁的册子奉上,“没什么,妹妹好吃相待,我竟把正事忘了,呐,你瞧瞧。”
清云接过那册子,霎时喜笑盈腮,这册子上,竟画着各式样的长命锁,墨笔生香,绘得十分精致。
文逸声音缓缓,“这几日在京中跑了一圈,独这家铺子最得妹妹的心,你只瞧这册子上,依照你的意思,画了许多样式的长命锁,你若有相中的,我便让留云送去打一串出来。”
实在稀罕!清云看花了眼,只觉着个个都是好的,它们被绘成锁状,又似一块块小元宝疙瘩凑在一块儿,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的百福二字,同册子躺在她手心,让人爱不忍释。
见她欢喜,文逸心下也松了口气,同她笑道:“我瞧着它们样式倒好看,只是这几个字是胡乱想的,若妹妹能撰写四字是最好的。”清云闻言,也点头道:“这话很是,让我想想。”
“有了。”不出半刻,清云一时有了。
留云起身去书房拿来笔墨,清云在册子上写道——椿龄无尽,一面道:“庄子休曾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将这四字刻长命锁上,是顶合适的。”
文逸沉思半晌,点头道:“椿龄无尽,萝图有庆,常作乾坤主①,这四字已胜过百福二字,好字!”
撰毕,清云又仔仔细细挑了一款式样,文逸收了册子也未久留,忙不迭让留云送去了铺子,只说要几日的功夫。
清云回来后,沉香正在院门口候着。
“碧娘子没来?”清云问道。
沉香跟在身后,“来了,我才去主母院里回了话,水云间就来了,主母正忙着四司六局的事,院子乌泱泱一片,一时半会没个果,便让我领着碧娘子到姑娘院里来选料子,说等咱这头完了再去回话,姑娘快进去罢。”
清云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先去母亲那儿,让其他院里的女使先挑,怕是不行了,欸,你让小红也来罢,咱院里的挑,挑好了再去知会其他院里的,若有料子不适宜的,再来同我说。”
绿芜不以为然,步子跟紧了些,“姑娘想得是周到,可这话一放出去,总有嫌不适宜的,又要折腾一番,倒不如咱选清一色的,今年上元节让水云间做的那身料子我瞧着不错,颜色也顶好。”
沉香一旁忙道:“清一色也好,不怕别院的撂下嘴皮子,不过颜色总要换一换的。”
碧娘子正在迎厅吃茶,见人到,遂起身告安,“叨扰江四姑娘了。”
清云颔首,“让娘子久等了,快坐。”
“……这些料子是才到的?”清云反复摩挲着碧娘子从水云间带来的衣料。
“姑娘眼尖,才从邢州来的。”
“邢州的料子自然是顶好的。”清云笑道。
碧娘子将面前几匹料子展开——它们犹如石涧里突然迸出的冷泉,顺着她的腕间滚到清云手心里,“贵府千金满月之喜,早时贵府主事的下了帖要做衣裳,这些料子才到便送了过来,姑娘们瞧,都不错的。”
清云抬手,整个人没在铺开的锦缎里,碧娘子殷勤道:“姑娘瞧这匹用色,京中时兴的青矾用黑豆鼓熬制,这竹绿呀比它淡些,要用上好的石榴皮同栀子黄搅染而成,做了衣裳,往外头一站,哎哟真真儿是美得很,虽素静了些,倒不逾矩,有句古话怎么说,含辞未吐,气若幽兰②?便是如此了。”
清云侧过头,问道:“你们瞧着如何?”
“……”见绿芜小红面面相觑,沉香走了过来,她将料子摩挲了一番,虽心下欢喜,却只摇了摇头,“锦缎华贵,不像我们平日穿的。”说着,她看向另一匹衣料,“这匹瞧着也不错。”
碧娘子将所言衣料铺开,笑道:“姑娘眼光也顶好,来,姑娘近些再瞧瞧,是,姑娘也识得这是云水蓝?虽是寻常粗布,可上面花样,可是蚕丝劈就,同银丝捻在一起,用藏针绣的,还有这匹,用色老些,做成衣裳给贵府的嬷嬷妈妈们,也是适宜的哩!”
话语间,姑娘们已将这几匹衣料又细细看了一番,小红笑道:“这匹用色是好的,可我日日出入厨房倒不舍得穿了,不如同老妈妈们穿这匹色的。”
清云又问绿芜,绿芜一时没主意,便也应了沉香的话,清云便示意沉香去拿银钱,又道:“那匹竹绿色的锦缎不错,先不做衣裳,留着罢。”
沉香放下料子,心里正有想法,问碧娘子道:“娘子,不知单件衣裳,若要补色添式样要多久?多少银钱?”
碧娘子愣了愣,笑道:“若单绣娘做,不过一盏茶的银钱,一盏茶的时间。”
清云走近些,拿起衣料看了眼,“这匹云水蓝若要补色……月白,杏仁黄还有明绿都不错,你想添什么式样?”沉香想了想,回道:“姑娘觉着往领边绣螭纹如何?”
清云点点头,“是好,可咱家人多,若做清一色的,只怕又要好些时日。”
“只单做一件。”沉香的话让清云闻之一愣,“劳碧娘子费心,让绣娘用月白色针线往领边绣上螭纹,不必繁复,只一轮便好,再用杏仁黄的滚一圈掐牙。”
沉香侃侃而谈,碧娘子一时也怔住,她看了眼清云,见清云点头无异,便应了下来。
待沉香拿来银钱方送走碧娘子,清云叫住她,“碧娘子才说一盏茶钱的功夫,原不是多费事的,你又何必用自个儿的月钱。”她看向沉香,笑道:“是怕我不依?”
沉香也笑道:“便是猜到姑娘这么说,我才用的月钱哩,若别院的瞧见了,问起来,我只说是自个儿的主意,自然与姑娘无干系,别院的也没话嚼。”
清云闻言笑出声起来,“你方才同碧娘子一番话,我竟不知原来你也喜爱这些。”
沉香打趣道:“姑娘从前教我的,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也是随了姑娘了。”
清云扭头看向绿芜,“瞧瞧,她那一张嘴,真真儿是个不饶人的。”
“可不是,这月钱凭怎么花,她惯是会的。”绿芜也跟着笑,只是下一瞬,她的面色勃然一变,眼神也暗了下去,她正紧盯着沉香离开的背影,似想到什么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