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魇(1 / 1)

草针未有减停的趋势,长驱直入。

石阶不平整的沿边硌得腰腹生痛,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多如牛毛的草针定在久安宁身前,动弹不得。

似人的脸上生出几番畏惧,空洞的明黄双目此时多了几分光点,无辜望向她所在方位。

久安宁迟疑地向后望去,熟悉的玄色身影入眼。

“安宁君——我们来救你啦!”

云雾中冲出两个身影,一青一白。

飞速自师无虞身旁飘过,转眼来到阶尾,一左一右架起腿软的女孩。

旁柳转身对上护门草不成形的人脸,眼皮咯噔一跳。

“这厮模样可怕得如同一桩冤案。仙君不自此处入山,与之少见,百余年间也不给这东西赐个新形。”

三尺难得没有呛人,头顶荼白色呆毛微微晃悠,点头附和:

“言之有理,又还灵识低微,十余年才认得一人,用来看门护院简直是熟人勿进,生人更是滚开。”

护门草望向两只小妖的眼睛愈发圆,莫名生出委屈之势。

旁柳和三尺飘浮在女孩肩旁打转。

“安宁君不要害怕,护门草乃灵草,修界常种植门外,人衣过,草必叱之,待其熟识您后就好啦。”

久安宁从惊惧中回神。

两只小东西嘴开始没了把门儿,开朗齐声道:

“不过让初来乍到的安宁君扫完整段阶梯,仙君实乃心如铁石,不懂怜惜……”

久安宁目光游离,摸了摸鼻尖,掩嘴轻咳了一声。

两只小妖转圈瞥见那抹修长黑影,可爱的嗓音戛然而止,直直从空中砸到地上。

它们乖巧跪坐,伏地问好:“见过仙君。”

瑟缩脖子,如同鹌鹑,同久安宁犯错时的行径一致。

可见此乃凤栖山一脉门风。

旁柳不动声色肘击三尺,声音从牙缝中溢出:“方才从山上飘下来,仙君那么大个人你没看见?”

三尺冷笑,以同样的音量回怼:“知道仙君那么大个人你怎么没看见?汝额至宽,可似跑马!”

站在一旁的久安宁听得真切,憋笑移开目光。不巧与玉立阶上的师无虞对视,对方神情寡淡。

女孩顷刻抿唇低头,加入鹌鹑大军。

久安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双腿颤抖地无法直立。身旁两个小妖再也撑不住,丢下箕帚瘫倒在地。

滋生灵识后,它们几近从未亲身步行。

现下登上凤栖山千余石阶,双腿直接出走。

想到被罚尔后一年都要随女孩一同扫阶梯,两只小妖抱头痛哭。

久安宁呼吸调匀后却面色如常,没有抱怨。安慰灵妖无果,她只得回到寝殿更衣,留下旁柳、三尺泪肝肠断。

阵风刮来,吹起石阶边缘的扫帚,掉进万丈云雾,没了声响。

哭声遽然顿住,四目相对,暗流涌动。

三尺幸灾乐祸,转头看向它放得远些的畚箕,暗夸自己细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手小爪突然出现,将其丢入云雾之中。

“……”

“旁柳!”

咆哮响彻天际,惊走楼阁瓦檐上憩息的鸟雀。

日落西山,收掉最后一点光亮,枯枝垂绕,周身古怪的安静。

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少年身着白衣,背着长剑步于林间,第三次望见醒时见到的鸱鸮白骨。

迷路了,又绕回了原地。

脚下的落叶发出碎裂声响,在寂静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垂至地面生长的古柏枝干突然动了起来,如猛兽利爪向少年狰狞而来。

少年持剑迎上,森然月光下犹见几个剑花,枝干被削成碎段。

一片蝙蝠受惊从头顶飞速掠过,林间陷入死水般的寂静。

远处枝头栖息着专食腐肉的秃鹫,歪动脖子转了个圈,眼珠紧盯林间的人。

女人的阴笑打破安静。

周遭虫鸣鸟叫渐起愈盛,尖锐的声音钻入少年脑仁,疼痛不已。

失神之际,地下古树根脉突然暴起,水桶粗的茎须缠上少年腰腹,将他狠狠摔至树干上。

一口鲜血喷至森白茎须上,月光下格外刺眼。

少年提剑高举欲落,方才的阴笑又起,生生截住了他的动作:“好一个天生异类,只可惜没撑过天剑宗的试制,成了为宗门所弃的失败品。”

纤细冰凉的手指捏住少年的下巴,毫不怜惜地掰弄打量。

少年模样生得极好,眼眸干净明亮。尚未脱尽稚气,但已见一两分成年后的样子。

粗壮的茎须收紧,胸腔无法纳入一丝空气,师无虞脖颈涨红,呛咳了几声。

猩红血点落在女人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残余的少年体温对她来说有些发烫,惊得她后退一步,茎须也松了几分力度。

喉间突然灌入新鲜空气,引得师无虞内脏抽痛,咳得更厉害了些。

女鬼狠戾的眼神一瞬变得清明。

随即又恢复原样,邪笑盯着少年,如同观察猎物。

师无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梦魇总是悄无声息潜入他的梦中,带来的疼痛却是真实的,一次比一次厉害。

往日都只是筋骨皮肉伤痛,今日情形看来,恐会更糟。

结束梦魇的方式很简单——杀掉女鬼,便可脱离幻境。

反之,则需捱过漫长黑夜,撑到幻境日出时分,女鬼自会消散。

后者需保证期间不被女鬼折磨至死,否则灵识将永远迷失于此,真实的肉身随之消亡。

前者他只用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是无心间造成的。

女鬼突然狂笑,攥住了少年的手腕,措不及防地被烫得松手,于是改用尖利指甲辖制着人。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高居宗门,以修真之名,行不义之事,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指甲嵌入皮肉,臂膀素净衣衫被稠血染红。

师无虞安静望着暴怒嚎叫的女鬼,语调柔和:“杀生害命,罪业深重,不可妄为。”

女鬼情绪激动:“无稽之谈!难道我生来就是亡魂煞鬼?疯子!宗门里的人全是疯子!”

“所以我择了散修,不在宗门世家之中了。”师无虞抬起未受伤的手,给身前的鬼理好头发。

杂乱青丝之后,是张幽怨憔悴的脸。

隐约见着未经岁月前的风姿,细看竟与少年相似一二。

女鬼露出一瞬茫然神色,随即暴怒:“关我何事!”她不内耗。

热心跟鬼解释反被凶,师无虞不说话了。

“你以为逃得过命数吗?痴心妄想!你终归暴毙身亡!”

指甲堪堪穿过整只胳膊,血流不尽。

阴风狂起,师无虞轻闭上眼,待风停后才睁眼:“那便到时来伴你。”

不等女鬼回话,他兀自慢慢讲起自己的近况:

“母亲,我近日收了个徒弟,胆怯温良,天资也赶不上阿姐与我。

“自小你便教导我要勤学修炼,为的是能保护更多的人。可惜孩儿幼时贪玩,未能让您省心。

“如今空有一身修为,我已决定悉心教养那女孩,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她。”

突如其来的称呼使女鬼错愕,她歪头紧盯少年,似乎是想找出一丝破绽。

无奈对方眼神不避,叫她开始怀疑思索。

阵痛自后脑传来,女鬼拔出插在胳膊里的手,凄厉惨叫,瞠目欲裂。

她受不了疼痛,闪身提起倒在地上的剑,抵上少年心口。

稍一用力,便能刺破衣衫而入。

师无虞失血过多,垂头靠在树干上。

女鬼头痛跪地,握住剑刃的手剧烈颤抖,场面僵持。

“师尊?”

一声女童稚音打破寂寥。

师无虞与女鬼皆猛然抬头回望。

迷雾里隐约见着一个小身影,打着转找人。

“师尊——”

又是一声轻唤。

剑尖离开心口,女鬼扶着头起身,一个箭步冲入了迷雾。

师无虞欲随之跟上,却忘了自己被茎须牢牢捆住。

他捏诀向迷雾处送去一抹光,心急如焚道:“不可靠近!”

“啪嗒——”

茶盏破碎,师无虞倏忽睁眼,发现身处书室。

他抬眼,见女孩跪在极远处的地上,手边还拿着书卷。

始终唤不醒的人突然严厉出声,声量罕见之大。久安宁直接被吓破了胆,闪身跑至屏风之外观察。

见师无虞眼神恢复清明,不像是要入魔杀了她的样子,女孩才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规矩跪地请罪。

“徒儿知错!日后必定谨记不近身师尊,方才莽撞上前,还请师尊勿要动怒伤身。”

久安宁咽下口水,心想师无虞不会今日就送她去见年年吧。

前世沈家计之深远,为延续世家,曾考量过教养家中女子参选皇子公主陪侍。

若女官晋升加封嫔妃,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能活至几时。

即便如此,沈家当年依旧将她几个嫡亲姑姑先后送入宫内。

待她记事,就只剩下一位姑姑活着,帝后为抚恤世家,这才纳为妃嫔。

后来世道大乱,皇权式微。

沈家逐渐转向宗门寻求阴庇,近乎忘却深宫中还有一个女儿。

先前听闻这些古早往事,久安宁扼腕叹息之余也有庆幸。

若换了她进宫,等等,前世她都没活到姑姑进宫的年纪……

比惨她真没输过!

更惨的是,目前的处境貌似还不如进宫。

皇上处死人还得使唤宫人,师无虞想杀她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他比皇上还阴晴不定!

贴地的双手被人牵起,握入温润之中,将她从无尽遐想拉回现实。

师无虞暗自观察了番女孩,确保没被误伤后才放下心来。

嗓音少了几分往日的自持和冰冷,“方才上前,是为何事?”

久安宁同手同脚地跟人进屋,回想起自己一刻钟前因何上前,又是如何发现师无虞的异样。

将手中书卷放置案上,她迟疑地旋转了几次方向,手指指向书上一处,“师尊,这个字我不认识。”

这次书的方向对了。

近日师无虞每天抽出时间教她识辨灵文,一日教习十余字,逐渐递增。

现今连蒙带猜,读得通许多书文了。

师无虞性子极好,因材施教也用得极好,从未显露不耐。

遇上不会的,她也敢直接求问了。

扫楼梯要扫吐了。

之前都好好的,今日她出声询问,久不见师无虞回答,于是上前唤了两声。

谁知他反应巨大,让她险些以为就打坐的这半个时辰,她的天才散修师尊已经修成了无情道。

无情道……

久安宁想起前世,师无虞屠尽宗门世家后,死在辛夷树下的情景。

幸免于难的修界胆战心惊,担心是无情道魔头诈死,以便再照着族谱杀几家,没人敢靠近那座山头。

世风日上,宗门不再倚仗权势滔天而胡作非为。毕竟凡是胡作非为的,都被师无虞被杀光了。

修界草木皆兵,一年内锄奸卫道的事做得比过往十年都多。

师无虞尸首却始终未被安置,众人皆惧因此失了性命。

他死在极好的春季,辛夷花开满枝头,凋谢的花瓣落了人满身。

久安宁在树下伴了他七日。

年年看不见她,替师无虞花葬时却习惯自说自话,她这才知晓得道之人尸身不腐。

师无虞持笔写下字形,垂眸却发现女孩望着书卷出神。

他眉心一紧,语气冷了下来:“你将我方才说的复述一遍。”

“世间万物皆为修行之资粮,心存敬畏,是为‘道’。”

一字不落的复述让师无虞面色和缓,谴责自己不该妄自揣测女孩不用功。

确实出神的久安宁不知她所想,写下最后一笔后,她撑着小脸突然开口,音量虽小,但在安静的书室内格外清楚。

“师尊,何谓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