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五五阳泰交汇之日。
晨间用饭时,大太太如芸在饭桌上让管家爷代自己宣读了老爷新寄来的信。信中提及他返秦途中的所见所闻:东三省的战火已经烧到关外,关中暴.乱疫疠滋漫,关内流民失所、纲常废弛。邱守成将这一切归结于愚民自身,假之他们每年如数上缴公粮佃资,又岂能撼怒天颜?大旱三年?
旱情催发战乱、饥荒和瘟疫,致使人伦颠倒,礼崩乐坏。如今景象,便是他们自作自受。如果能够勤加弥补,在原本粮库亏空上再额外添上三成贡米、四成家畜,那么或许可以感动上天,将自己释出水火。
沈素秋听不得这样的专断言行,却无力反驳。邱家为走粮大户,几乎和西南商会垄断了辞水县近是三分之二的民用粮草。府中财政卷帙浩繁,每年秋收前后,光盘账先生就有五六十位。做账半月打底,两班人马,昼夜不迭,每年账本捋码出的高度足以比肩一位成年男子。但这两年因为旱情,“成年男人”也缩水到了胸线,再到腰线,再到大腿根,邱老太爷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挺着一身老病残躯,亲自去湘西进米,同时也在信末对太太们严加叮嘱:务必替自己盯紧底下那些佃户,催促生产,确保秋后能够足量上缴。
这些事情原不干这些姨太太们的事,但人活在世,总要张嘴吃饭。这些女人当然明白,自己和邱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邱府倒台,她们这些常年娇生惯养的富贵太太哪有能力自力更生。除了本就出身佃户的沈素秋,精于翻耕耙耱,或许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外。其余几房,要么是像大太太如芸一样,出自晚清勋贵的世家小姐,要么是如二太太凤霞般的富商之女,再不济,也是三房钟雪樵那般有着商行门面的武行后代,个顶个的十指不沾阳春,令人艳羡也令人生哀。
饭后沈素秋见到了温灵。
被关了这么些天,断水断粮,丰腴如她也变瘦了整整一大圈。就像鲜润的牡丹花被汲干了汁液,干瘪蓬松得一拍即碎。听说她从造梦轩刚放出来时,头也不梳、脸也没洗,扬腿直奔灶房,左拿右抢地提走了蒸屉上三只还没煮熟的烧鸡。
她就这么蹲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上,袖管高高撸起,大快朵颐。澄黄的鸡油涂满她的脸,她无暇嗦咬那些烦人的碎骨头,连鸡脖都整根捅进嘴。路过的男男女女笑歪了嘴,看吧,有人说,窑姐儿终于露相了,平日里装得多天之贵女,饿急了比村头农妇还粗鲁野蛮。温灵叫嗓着去你娘的,提着烧鸡满院子追打那些多嘴的奴仆,炊房前鸡飞狗跳一片,好不热闹。
打闹声最终被一声呼喝叫停。
沈素秋循声望去,见天井角下,邱府大小姐邱婉凝正领着一帮子学生装的青年走上前来。
自打上次和自己参加完同学会后,邱婉凝便日日外出频繁,常邀请些同龄青年来府上围读。期间沈素秋扒墙偷听过几句,只听他们说着什么“改革”、“创新”、“封建”、“奴役”之类的话,义盖云天的,像极出征前不知战情凶险的新兵。
“吵什么吵什么?!”
邱婉凝放下手中书册,端出小姐气派。她在留洋第一年就剪去了陪伴自己十六年的粗长的麻花辫,烫了时兴的小羊卷。身上的穿着也从蓝布衫、丝绸袍改成了镶着鸢尾花纱边的西式伞裙。她所有的裙装都在膝盖以上,露出的那双小腿毫无情.欲之感,只剩线条分明的小腿肌和灵敏矫健的步伐。
不似温灵,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让男人们口干舌燥,总是联想到那方面上去。
“大早上的就听到你们鬼叫,我看一个个的是还没饿够,今天闹事的,全都给我自己找管家领罚十大板!”
邱婉凝年不过二十,但已有几分母亲傅如芸年轻时的治家风范。她眺过人群,对着不远处隔岸观火的沈素秋望了一眼,随后扶起被撞到在地的温灵,替她拍去身上的灰,让丫鬟椿儿领她回了造梦轩。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邱婉凝后来对沈素秋讲,“这两天你回了娘家,不知道,府里流言纷纷,都是关于这位四姨太的。”
“什么流言?”
沈素秋心中一惊,想到那晚在窗外看到她和伙夫交错缠绵,眼神也跟着有些闪躲。
“府上人都说,她的造梦轩是个淫.窝,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男人钻进去。上到家丁男仆,下到外管事的猎户屠夫。说她每晚饥渴,需采阳补阴.......”
邱婉凝自己都觉得越说越不着调。
“可真难听。”沈素秋有些沮丧,“她只是被关了几天,为什么被关,大家心里都有数,干嘛还要这样说她。”
“谁说不是。”邱婉凝泄了口气,“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二妈为这事骂了他们不少次,可非但没收敛,反而越来越猖獗。我看就该将那些多事的放出府去,自生自灭。等到了外面,吃不饱穿不暖,估计就没力气说闲话了。”
沈素秋明白邱婉凝跟自己说这些看似在讲温灵,也是在提醒自己:越是如此,她和周铁生来往就越是要小心。邱府极为重视女人的贞操,温灵这些话传到邱守成的耳朵里,指不定要闹出多大风波,更别说自己和周铁生了。
拜谢婉凝之后,沈素秋在回霞飞苑的路上得到二房传话,说是午后请各位太太到正门前集合,一同乘坐马车去城外庄子上监工。
这也是老爷在信里的意思,他分身乏术,往年都是自己领着一干家仆去庄上佃户田地里,一坐一下午,看着他们耕作、播种。秋来也一样看着他们收麦、割麦。一是防止有人私藏农货,二也是施威。邱府是守旧派,驭下多严谨,沿袭内廷里的铁腕之治,包括太太们也都必须循规蹈矩,家规就是天规,天规不可违逆。
午后一行太太在数十位壮丁家仆的护送下,一水儿地出现在了辞水县外两里路远的莲花屯的佃田边。邱家在这里有着上百亩的肥水田。可惜因为旱情,水田也变旱田。底下佃农有苦不敢言,旱田土质僵硬,壤砾粗糙,耕耘起来更加费力。才两炷香功夫,沈素秋就看见牛车抬出去好几具尸体,都是热死饿死在田里的佃农,她当然不会忘,曾经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
“你看那些太太,”监工空隙,周铁生伙同那些庄稼汉子一起,在田边纳凉。其中一个肉壮小伙,望着田埂另一头花花绿绿的姨太们,两眼放光道:“看看那屁股、那奶.子,大的、圆的.......”
男人们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那都是让那老东西嘬大的。”其中一个说:“看那个四太太,模样最骚.情。穿得跟锦毛鼠似的,那就是锦毛鼠成的精,张嘴全是带血丝的獠牙,专吸男人元魄!我同乡一个打铁的就是被她吸死的,死的时候,浑身青斑,子孙袋都干巴了,皱得像毛纸。”
那群人脸上露出害怕但又向往的复杂神情。周铁生埋头喝水,一瓢接着一瓢,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渴死了。
“倒是那个三太太,”另一头又起,“死人脸一张,一看就不懂得伺候人。跟那个六太太一样,这种女人,多□□几次,□□开化了就放得开了。”
周铁生闻罢汗毛一竖,“哐”一声扔下水瓢,扭头跟那伙子男人厮打在一起。
一片老少爷们的喊打喊杀声里,大太太如芸坐在远处一张改良过的太师椅上,轻摇团扇,露出满脸厌嫌。
“看看这伙子刁民.......刁民!”
管家爷躬着背,微笑着说:“看来还是吃太饱了。回头我就让炊房给下人房的白米饭里掺一半沙子,让他们慢慢挑去。”
众太太面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欢娱打闹的温灵,经过这些天的事,也变得郁郁寡言,面目消沉。
“你还好吧?”三太太雪樵伸手碰了碰一边的温灵,看向沈素秋,“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让下人送你先回去。”
温灵出门前虽做了装扮,抹了粉、描了眉,可还是掩不住眼底的惊惧憔悴。她对着关心自己的三房人笑了笑,气若游丝道:“没事,就是太阳底下有些热,可能是中暑了。”
二房凤霞赶紧让人捧了冰来,用扇子摇着,凉风习习,顿时众人身上凉爽不少。
“禀太太,就是这几个牛虻子闲得没事干,在田头打浑架。”
管家爷提着那些好事的佃农和家佣,将他们挨个用麻绳捆了,一字跪倒在众太太眼巴跟前。
沈素秋稍加一瞥,不出所料看到队列之中的周铁生,看着男人呼哧狂喘的糙脸,好像还怄着气,她这心中更加厌烦。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魔了,当着太太们的面都敢拳脚相向,今天打同乡,明天打主人,别以为老爷不在家,把你们一个个都惯得皮松肉痒的,眼里都没了王法!”
管家爷就是大太太如芸的眼舌,管家爷看见什么,说了什么,就是太太看见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傅如芸自视甚高,不爱掺和到这些狗屁倒灶的贱民堆里。
“你们谁先动的手?!”
人群中可想而知地被推出一个周铁生。
“这........”
管家爷面露艰难。
这是老爷从前跟前的红人儿,当初为了赛马的事,他还因为周铁生挨了老爷一巴掌。他心里忌惮着,总觉得周铁生虽为家仆,却有几分薄面,不似寻常家丁可以随意打骂。
“打。”
大太太如芸没有理会管家爷的迟疑,她正了正袖口,从下人手里接过一根戒尺,握在手里摩挲着。
“有什么不能打的?一样的贱皮烂肉,骨子里改不掉的卑劣。”
如芸目光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戒尺伸向沈素秋。
“六房,你来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