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捧麦(1 / 1)

跛妻[民国] 陆鹤亭 1672 字 19天前

晨雾消散时,马车驶入白桦林。

沈素秋坐在车里,听车轱辘咯吱作响,像是一场老鼠的晚宴。她想起自己嫁入邱府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一顶软椅花轿,和马车有着同样的颠簸。

四个年轻小伙抬着轿子,咯吱咯吱飘向邱府。自己是蜷坐在轿子中的鼠新娘,外头是四只大黑鼠。

那时抬轿子的人里,便有周铁生。

邱守成是地方上的保守派,老来纳妾一样不敢声张。迎娶沈素秋时,他忌惮正房,于是让人把新娘子从偏门悄悄抬进去。

沈素秋进邱府时是个萧索的秋天,轿子在距离西厢房数十米的距离停了下来。她拎着个碎花包袱,来到管家爷面前,直到进房,都没再回头多看某人一眼。

沈素秋向来决绝,心有时比男人还狠。这是周铁生深有体会的。说不爱就不爱了,跟蚂蚱一样,“咻”一下从爱跳到不爱,哪天发神经,又“咻”一下从不爱跳到爱。只有沈素秋自己知道,这都是跟男人学的,男人左右横跳,从无人奇怪,女人照样学样,便是冷血薄情,心比刀尖。

做男人真好,沈素秋到现在也这样想,做了男人还能随地唱歌,和随地大小便一样。

洪亮的歌声响应在马车头,那是周铁生在唱信天游——

“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人儿呦这样苦命/

我想起那个我家好呀心伤/

可恨的那个老财主呦把我逼走/

离家的那个到如今三年整/

不知道我的那妻儿呦还在家中/

我在的那个门外你在那家/

不知道那个我的娃儿呦干些呦什么/

........

说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说好婆姨出在我们张家畔/

张家畔起身刘家卯站/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不唱山曲不好了盛/

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说唱上了一个山曲想亲人......”

洪亮的歌声响彻密林,铺荡在空旷的荒原上,震飞树顶几丛斑头雁。

马儿应着歌声,跑得更加欢快,一路尘土踏飒间,车厢里颠得更厉害了。

沈素秋扒开帘子,破口大骂道:“别唱了,七个音错六个符,听得我耳膜子扎心肝地疼!”

前头人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挥鞭高声道:“六太太府里待久了,怕都忘了这农家调了吧?!太太还记得这是啥子歌嘛?”

“这是你爹的丧命曲!”

沈素秋恨恨地放下帘子,坐回到位置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当然记得这首信天游,叫《脚夫歌》。民间曾有“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没法解忧愁”的说法。这歌曲,曾是沈素秋父亲的拿手曲,每年春秋农忙时,他和大哥就会在麦田里唱这首信天游。她不知周铁生是否是故意,专唱这首歌刺她。他何必如此呢?唱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被他周铁生害死了,他还不放过。

还不肯放过还活着的自己。

男人听到马车里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吁”地一声停下马车,跳了下来。

他走到轩窗前,敲了敲,有些发慌。

“你咋哭了?”

里头一下没了动静,过了半晌,沈素秋打起帘子,露出那双微微泛红的眼。

“你明知道这是俺达[1]最常唱的一首歌........”女人咬牙切齿,“你就是个混蛋!”

“我没这个意思........”周铁生重重地拍了下脑瓜,原来是为着这个,他竟没有一丝察觉。

“我只是觉得,身上热络,想高歌一曲助助兴。这荒山野岭,沿途寂寞——”

说多无用,他单膝跪地,低头道:“勾起太太伤心事了。我实在该死。”

“你就是故意的!”

女人略带怒音。

“没有没有.......”男人慌忙否认,“我要是故意的,那就真不是人了。素秋......你信我。”

他不叫太太了。

见车里哭声渐弱,周铁生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哭是没在哭了,可沈素秋的那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郎心似铁也变山岚云烟,软得他心都要化了。

“你滚开点!”

女人吼他。

周铁生回到马头前,抚了抚有些受惊的小马,看看日头,说:“离庄还有六七里路了,咱们歇歇吧。马也要吃草进水。”

里头没有回应,周铁生当她允了,提着裤带去旁边盐碱地里撒了泡尿。

“我饿了。”

里头传来怯怯的声音。

“啥?”

“我说我饿了。”

干粮放在马背上的木箱子里,用苜蓿、槐花制成的焪馍还有馕。周铁生挑了没被压碎的几块,拿黄纸垫着,跟献宝似的献到轩窗前。

车里单单伸出一只手,胡乱抓起一把,正要往回缩,被出乎意料地捏住了腕。

“你真恶心!”

沈素秋遽地往里抽,男人不从,两方相互拉扯,扯得整副马车轻轻摇晃起来。

“刚撒完尿来摸我手,不要脸你!”

外头突然没了动静,紧绷的手臂失了温软。男人叹了口气,放弃了抚摸。

沈素秋心里翻山倒海,不知所谓。

没了周铁生的触碰,她也失了往回缩的决心,那半截手臂就像半截藕,吊在窗上,将落不落。

僵持片刻,沈素秋感触到细微的扎痛。有些湿,有些热,像火星子爆在皮肤上一样。

她挑开帘,见周铁生托着自己的手,轻微俯身,一双唇啄在自己手背上,迟迟不肯游走。

这一次,沈素秋没有拒绝。

短暂修整后,马车重新上路。沈素秋坐在车里,抱着被某人亲吻过的那只手,心中早已找好了理由。

和脖子上那道红痕一样,到时候别人问起来,她就说是猫抓的。反正也没人真的在意邱府有没有猫,府里多的是霸道的牲口,眼前就有一头,不差那一两只猫。

等到了沈家庄,正好赶上晌午。如今外面到处是饥荒,家家户户缩衣减粮,每天只吃一顿。周铁生把马车栓在沈家祠堂口的一对石狮子上,沈素秋走下车来,看着堂口满地的黄沙和裂纹,不发一语地朝里走去。

越过一排茅屋和地窑,再往上爬半里路,穿过龟裂的梯田和丘陵,两人终于来到沈家人的住处。

和山下那些茅屋一样,眼前的沈宅,只是一眼灰扑扑的窑洞,坐落在半山腰上,小小的院子里,一个穿棉褂的男人正杵着双拐,驱赶着场地里飞来衔米的麻雀。

“哥........”

沈素秋两眼一酸,鼻头一下红了。

沈临春听到呼唤,回过头来,露出喜色。他拾起双拐,夹在腋下,一点点挪出院子,顾不得那些欢脱的麻雀。

“你咋回来了?”

男人也跟着有些哽咽,拉起家妹的手:“怎么嫁过去比从前还瘦了。我记得去年春来你回门看我,脸上还有些肉,现在竟只剩下皮包骨了.......”

沈素秋泪水涟涟:“邱家顿顿有荤腥,从没饿着我。是我自己不争气,光吃不长肉,害哥担心。”

“哥你也瘦了.......”

女人摸了摸他的手臂,一把就可以掐住,跟干柴似的,从前多精壮的一个人,被蹉跎得,就剩一副嶙峋的骨头架子。

“世情不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饥荒,每天庄里都有人死。”

沈临春拉小妹去门口矮凳上坐下。

“昨天隔壁王家老寡妇刚被抬下去,活活被饿死的,据说十几天没吃饭了,好在他儿子纯孝,在寡妇临死前,割了一块大腿肉喂给她吃,她娘是笑着走的。”

沈清秋听得认真,只觉字字不见血,却又字字诛心。

“那你呢哥?你是不是也饿着肚子?”

沈临春看着院子里那些晒着的米,苦涩一笑,“不要紧。前些天我在咱家地窖里发现些陈年的霉米,挑挑晒晒还算能吃。就是余量不多了,你看,这些米连麻雀都不稀罕吃,只挑那些好的啄。”

沈素秋擦了擦泪,掏出路上没吃完的馕,塞到沈临春手中。

顺着女人身后看去,沈临春这才注意到院子外还站着一个人。他走近几步,忽而两眼一黑,指着男人痛骂道,“湿你北个烂瓜皮,你还有脸来我家!你狗日的差成色咧!”

沈临春当即冲上前去,抡起双拐,狠狠鞭在周铁生身上。

“哥——!”

沈素秋仓皇上前,拦腰抱住怒不可遏的大哥。

“放开我!让我打!打死这个烂门扇!个龟孙蛋!我要打死他!”

沈临春挣开女人的双手,一棍接一棍捶在男人背脊骨上。周铁生疼得满地乱爬,像头狼狈的山猪,身上沾满了土。

“你怎敢有胆来见我?!”

沈临春欲哭无泪,“我沈家为着你家破人亡咧,你怎么还敢再来!?”

周铁生顶着满脸灰土,声嘶道:“俺送太太回门了,不是有意来见你!”

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沈临春。

也不敢有丝毫还手。

沈临春恶狠狠地盯着他这张脸,抓起他的衣领,一拳打在他腮帮上。

周铁生往外翻滚了两三尺,满口鲜血里蹦跶出一颗碎牙。沈临春意犹不足,爬上来又要挥拳。

“哥.......别打了......别打他脸!”

沈素秋握住他的手,挺身乞求,“破了相不上算.......不上算啊我的哥.......”

“至于其他地方,”她看向倒在地上的周铁生,稍稍侧开身子,嘀咕道:“随你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