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捧麦(1 / 1)

跛妻[民国] 陆鹤亭 2188 字 18天前

大西北没有梅雨季一说。

即便是到三四月,也是黄霭霭一片,难得一点绿,像沙漠中的绿洲,碰到算是你走运。

因此雨天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但不足以缓解旱荒之苦,它更像是一个吝啬男人的网开一面。邱守成也不时有这样的“宠幸”。

沈素秋坐在天井边,照旧给太太们请安。如芸坐在正中,抱着二太太凤霞的两个孩子,姆妈和乳娘在一旁摇着拨浪鼓,温灵在插花。几个女人的平静时光,被邱婉凝搅散。她扑棱着满身雨水,像是一只快乐鸟,飞进屋子里,冲着傅如芸说:“家里太无聊了,我想进城,参加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傅如芸将孩子交给姆妈,伸手给她擦脸,“这才刚回来两天又要往外跑?现在外头这么乱,你存心想让我担心?”

“这有什么的,”邱婉凝满脸无所谓,“这不铁生回来了?让他做我保镖,保管没人敢碰我。”

傅如芸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一旦有了主意,便难以转圜。短暂思量后,她点头应允,嘱咐女孩多带几个家丁跟着,以及天黑前务必回家。

邱婉凝心满意足地啄了傅如芸一口,当着满屋子家仆的面,素来稳重的大太太也泛起了稍许羞色。她由得女儿勾着自己的脖子,像小时候咿咿呀呀地撒欢道:“那母亲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让我带着小妈一起去。”

一旁的沈素秋登时止住正在打毛衣的手。

“你去你的同学会,带她去做什么?”傅如芸扯下她胳膊,面色僵了一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妈腿脚不好,不能到处乱跑。”

“又不是走路去,让铁生骑马,他会驭马,府里刚好不还有一辆马车?”

“可是外面还下着雨,山路难走。”

如芸犯起难色。

“不然你还是问问人家自个儿想不想去吧。”

邱婉凝想也没想,替她应承道:“天天憋在这宅子里,哪有不想出去的?再说了,她以前也在女校上过学,我的那些同学她也认得。大家伙都想见见她。”

沈素秋张嘴咬线,扯下手头最后一丁点儿线头。

算是默许。

马车咯吱咯吱摇摆上路,行驶在泥泞的盘山小径间。雨并不大,周铁生用不着撑伞,倒是想着车里的两位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他尽量走得慢一些。

慢一些,颠簸少些,颠簸少些,某人的脚就会好受些。

马车进城已近黄昏。

车驾停靠在一家私人公馆前,进出都是穿西装、打领结的摩登人士,再不济是系长衫、抱着书卷的知识分子。往前走十来米是女校门口,门前不让停马车,大街上全是四轮汽车,挂着外国牌照,道路两边躺满了面黄肌瘦的难民。

“大小姐当心。”

周铁生躬下脊背,充当脚垫,任邱婉凝踩在自己背上,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轮到沈素秋,她探出那只完好的脚,牢牢踩了上来,那一刻,周铁生才感觉像是真正回到了邱家。

“六姨太当心。”

看似公事公办的关怀,他却不敢看她。沈素秋撑开油纸伞,一语不发,挽着邱婉凝的手走向前处。

“你看他,好像还挺关心你的样子。”

邱婉凝回头小心看了看某人,不动声色地八卦:“你难道不想跟他说说话?”

沈素秋说:“我已经许给你父亲了,他不过是个家丁。”

邱婉凝自讨没趣,默默闭上了嘴。

如旧的无聊聚会,和邱宅里那些茶会、诗会一般,虚情假意的问候攀比。唯一印象就是遇到了曾经的同班同学,她们有的做了记者,有了成了钢琴老师,有的和邱婉凝一样,远渡重洋出海深造,还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商界女强人,独自管理着数十家染坊。

唯有沈素秋一人过早地嫁为了人妇,烫着不合年龄的卷发,穿着不符合这个年轻段气韵的贴身旗袍。她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能做主的一样,从不逾矩却没了气性,像一株过早进了玻璃房子的植物。

“素秋,好久不见。”

有人端着香槟杯来,上下打量着她,啧啧作叹:“你变化好大。刚刚我在角落里观察了你很久,她们都说你是沈素秋,我还不信。走近一瞧,发现还真是,你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哪里认不出来了?”

她自谦,摸了摸自己的脸,太久不习惯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人交际总是很快感到疲惫。

“听她们说,你结婚了?”女同学凑上前来,露出两分揶揄,“看你身上穿的、戴的,都好像很贵的样子,他很疼你吧?”

“给人做妾而已,”她冷冷地笑,“什么是妾?妾就是小老婆。小老婆难听,可我丈夫有五个。五个小老婆,就是五个我,你说他疼不疼得过来?”

对方脸上的笑一下子拧住了,尴尬举杯后,也没心思寒暄,灰溜溜跑了。沈素秋心里清楚,她们是接受过女子新学的开放派,而自己还是活在旧社会的女人。早早嫁人在那个圈子里等于不算出路的出路,更别说是给人做妾。她们只想看自己热闹,那她就满足她们,让她们热闹个够。

自知无趣,沈素秋夹着手包,独自拐到廊下赏雨。矮墙外有一株老槐,树干在外,树枝在里。

她看枝头有朵小白花,像是从其他地方吹来的,卡在叶子的缝隙里,被雨淋着,好可怜的样子。

沈素秋踮起脚想够那朵花。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一段距离。

一只手横空出现在头顶,长而粗,且有力。它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风干的腊肠,浑厚的老茧是肠衣,虎口上的疤是日历。这是一只常年劳作的手,提醒着自己,它的主人姓周名铁生。

“六姨太安……”

从矮墙内朝外看去,不难窥见男人正站在树荫下躲雨。马儿拴在界桩上,他喂它刚吃完草。趁着小姐太太吃酒玩乐的空隙,他得以和牲口一起有了进食休憩的时间。马儿啃草他啃馍,馍是出门前就揣在兜里的,被雨浸了底,有些泡发,但勉强能吃,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剔。

周铁生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替沈素秋取下了那朵花。他眼神卑微又闪躲,像是拉肚子一样,捂着小腹,单手把花奉上。

“太太……您的花。”

“我不要了。”

沈素秋不留情面地撇了撇嘴,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本来就是看着它烦,想拿下来踩了。这不是槐花,早没了根。没了根的花等同于没了家,这样的花,留着它有什么用?”

周铁生说:“可太太从前最喜欢白花。无论什么品种。”

“死人才戴白花。”沈素秋又恶毒地讲,“你在咒我死?”

“我不……不敢……”

周铁生露出惧怕之色,奴颜婢色、唯唯诺诺,没了半分英雄胆魄。

沈素秋想,他当真是周铁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头,当真是脱胎换髓,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我。”她讲,“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吃饭,”男人诚实地答,“外面饥荒闹得凶,我只想活。”

“没别的了?”她不甘心。

“没别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览无余。里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丰盛的样子,装满了馍。

“你怎么不去死?”

沈素秋满是厌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饿我两顿,我就死了。”

周铁生懦懦地答,底气发虚,的确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死远点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净是牛粪味,闻着真恶心。”

周铁生后退两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你怎么会这样?”女人愤怒不已,“现在的你,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比三年前更让我讨厌。”

“那我离太太远些。”

他果然退得更远了。

沈素秋的目的达到了,却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她觉得心更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难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气。

回府后她去三太太雪樵那里坐了坐,老三是她在这个府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两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来她这,就这么坐着打毛衣。钟雪樵也陪她这么坐着,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许久。沈素秋觉得这比端着香槟杯走来走去更让她省心,她享受这样默契的沉默。

“听丫鬟们说,你下午去城里了?”

三太太雪樵为人孤僻,屋子里的陈设也和人一般,空落落的,除了基本的几件家具,称得上装饰的,只有墙上的几幅挂画。

起初沈素秋看她照顾得精细,日日命人用鸡毛掸子清理着上面的灰,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以为是什么名家手笔。后来听雪樵自己说,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自己画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沈素秋突然有些嫉妒她,为什么她可以留下那些画?而自己的书要被全部销毁?邱守成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去了。”

沈素秋回答着三太太片刻前的提问,眼睛停留在那些画上,久久不能回神。

“没什么意思,可能是在府里待久了,出去了反而没意思。”

沈素秋想起童年父亲捡的一条小狼,捡到时快断气了。她喂它喝人奶,细心照料,陪着它日益健壮,后来放它回归山林。没多久再遇到,就这么饿死在路边,暴晒成了一张皮,瘦得连巡山的猎户都不稀罕捡。

有时沈素秋觉得邱守成给自己的也是这样的“奶嘴”,喂自己喝着奶,喝着喝着,喝习惯了,想要戒断,就像戒鸦片瘾一样,会要自己的命。

“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雪樵陪她望着那些画,正当中是木兰秋狝。秋后斜阳如碎金般照在女将花木兰身上,她拔弓拉弩,伟岸的身影在塞上高原上飞扬。

“我回去了。”

沈素秋留下打到一半的毛衣,她总是留下些做到一半的半成品,下次来这儿继续织。

雪樵送她出门,让仆人为她点灯。明黄色的纸皮灯笼溶在月色里,像是两只闪烁的牛眼睛。沈素秋对丫鬟们说,别跟着了,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可太太脚上有疾,这黑灯瞎火……

不用你提醒我。沈素秋说,不用你提醒我我是个残废。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提着灯笼,放任女人独自沿着水渠往黑暗深处走。

沈素秋裹着单衣,来到花园里坐了会。邱府的花园并不大,花的成色也不好。

早前四太太温灵喜欢月季,邱守成就让人种满了月季。过两天,她又说喜欢杜鹃,于是又挖了改种杜鹃。再过几天,又说月季和杜鹃都不好,都是洋人花,显得不爱国,改种牡丹吧,国色天香,血统纯正。邱老太爷都听她的,谁让她和牡丹花一样美呢?

男人爱你时,心肝脾肺肾都愿意插进肚子捞到你面前,不爱你时,种什么花都不允你做主。沈素秋觉得自己看什么想什么,这不太好。她觉得邱守成错了,女人不看书,光看花,也一样容易想得多。

根本无关乎看什么。

花园里又吹起了风,午后的那场雨,带来了些迟到的凉意。沈素秋正准备回房,身后忽地刮过一阵细响。

她正要出声,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卷进了假山后,男人的喘息声扑打在脸膛,两只大手不停抚摸着她全身。沈素秋下意识想将他推开,无奈力气悬殊,她被男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

周铁生乱亲乱啃在她脖间,像只快要渴死的牛。

“我想要你。”

男人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一处石墩上,鼻尖抵在她额头,用胡渣去擦她的脸。

沈素秋的脸烧成一片,她抗拒着男人的接近,心里却有些诡异的奇妙。

“你喜欢这样对不对?”周铁生贴着她的脸,用倒三角的虎牙剐蹭着她耳垂。

沈素秋抱着他的身子,软塌塌地陷进他怀里,像陷进一湾流沙。无数欲.望的小兔在皮肤下乱蹿。这才是周铁生,她所熟悉的周铁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周铁生,横冲直撞得连那事都像是一场抢劫的周铁生。

“你白天装得真好。”

沈素秋抱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没有牛粪味,只有粟米香,粮食的气息,像一锅香喷喷的黑米。

“不装老实怎么要你?”

男人还在乱摸乱啃,沈素秋有点烦了。

“你跟他一样,”她淡淡地说,“从来都不问我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