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捧麦(1 / 1)

跛妻[民国] 陆鹤亭 1826 字 18天前

邱府的一天从管家爷一声吆喝中苏醒。伴随着那声“小姐回来了”,长长的尾音就像火车头阻塞在铁轨上的声音,将整座邱宅逼出几分难得的生机。

各房女眷倾巢出动,相拥着往前厅赶。小姐回来了,丫鬟扶着门框,汗水淌在脸上,亮莹莹地诉说邱宅的新生。

大太太如芸坐在端中,一席倒大袖旗袍,高髻挽着几片鎏金扁方,抻着脖子向门外张望。不一会儿,其余各房一一落座,目光统一汇到门口那一抹清亮的身影上——

一群女使仆从众星捧月地拥簇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房中,向满屋子高坐的女人略行了行礼。

“婉凝回来了。”二太太凤霞抢先迎上前去,托着她的手,眉开眼笑:“早先听说你要回来,不想在同学家待这么久,咱夫人等呀盼呀,做梦都喊你名字呢。”

堂中众人哄笑一团。却听那名被唤作婉凝的女孩说:“本来是说要回家的,无奈北平的大戏园子实在太好逛,光那茶客的开水点心就有十多种,什么蜜篦子、牛舌饼、油麻火烧、螺丝转、盘头卷……每天吃一样,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的……”

如芸脸上难得有喜色,“女大不中留,一点吃的就吊住脚脖子了。要我看早该给你找户人家嫁出去,让你以后想回都回不来。”

屋内笑声更浓。婉凝放下手里的藤条箱子,这时众人才看见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木匣。如芸脸色一拉,轻斥道,怎么敢让小姐自己拎箱子,平时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就是让你们省着力气搞派头的?

底下人立刻没了声,一片安静里,四太太温灵笑了。她掂起那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抚了抚鬓边一支粉牡丹,掐丝珐琅镯子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像冰块浮动在薄荷酒液里,随时能淌出来一样。

她捂着帕说,“大姐姐怕是闷惯了。老爷不过是去湘西赶趟子,这才个把月不到,听管马棚的毛五讲,至少要下月才回府呢。有的是日子给您耍威风……”

温灵貌美,但往往话不过脑。一边的凤霞轻轻搡了她一把,昂头冲婉凝道:“太久没回家了,怕是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吧?赶紧上前给大家认个脸,也让您母亲好好看看,她宝贝女儿如今出落几何了。”

婉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这是邱府长女自带的底气。作为邱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自小千娇万爱中长大,父亲邱守成视她为眼珠,六岁不到便让她同男子一起,入学堂念书——这在当时,俨然是一种前卫的壮举。在同龄女孩下麦地拾穗、或学女工针织、汤水料理时,她已坐上开往英国的轮渡,接受工业时代的洗礼,三年学成归来,少女意气风发,不输男子,也为死气沉沉的邱宅带来了新的活力。

“大妈二妈自然不用介绍了,”凤霞充当起中间人,拉着婉凝的手,越过一张空椅,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老三人呢?”

主位上的如芸稍稍不虞。

“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凤霞说,“老爷在家时都叫不动,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逢年过节时露面,估计底下人也没顾得上叫她。”

婉凝颔首笑笑,走到温灵面前,乖乖行了个礼:“四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我一进这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温灵客气地回了一个笑,眼中倏而闪过一丝素日惯有的百无聊赖,这邱府来来去去,无所兴致,即便多了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过很快被殆尽新鲜,时间问题。

“由着她吧。”

大太太如芸面色一转,“那六房呢?她也没来?”

凤霞身边一个丫鬟说:“六太太说她旧伤发作,不大方便。”

“去请。”

见下面人一动不动,如芸猛地拍桌,“就算用拖,也得把她给我从床上拖下来!”

凤霞赶忙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领头的老妈子带着几个女仆丫鬟走出屋去,这边又命人奉了新茶,屋内气氛一下微妙起来。

婉凝捧着茶盏,想了想,起身道:“这次回来,我给大家带了不少礼物。北平处处是黄金,比咱们关中可是好多了。”

她走上前,打开那只藤条箱子,将压箱底的几匹杭绸拿了出来,挑出一匹靛紫和朱红的,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这样鲜艳的颜色,我看只有你能穿出它的贵气。”

温灵抚了抚面料,含情带笑,“确实是宝贝,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这是给二妈的一对欧尼茄手表,正统的洋人货。二妈那么疼屋里两个小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也得当心肝宝贝疼。”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凤霞笑吟吟地接过那两块流光溢彩的手表,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还那么小,哪用得上这么贵重的首饰。”

“不小了,立秋后学堂开学,手上戴着,也能看个时间。”

最后是如芸。

婉凝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半身高的礼盒,让两个丫鬟左右捧着,自个儿解开那盒子上的红丝绒礼带。底下人忍不住探头往里瞄,见垫满香宝花罗的盒子里,躺着一樽金丝楠木雕刻成的莲台观音。

一边的凤霞跟着松了口气,傅如芸信佛,身为亲女儿的邱婉凝亲手奉上这佛像观音,也算投其所好了。

众人正要恭贺,院子里飘近一道瘦长的影子。先感触到的是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廊前似有似无的凉风,那人蹒跚上前。

她谢绝了女使丫鬟的搀扶,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拉紧着披在身上的丈青色披肩,内里是一件墨绿色假领旗袍,开衩不高,露出右半边月牙状的残足。

她脸色有些白,像纸一样,头发被随意地用一根翠簪子挽住,远远看去,像是一棵早春的树,羸弱却又清爽。

女人迈过正屋,一瘸一拐来到众人面前,微微俯身,道:“给各位姐姐问安,今天身上不大舒服,来迟了,希望姐姐别怪罪。”

这话是说给大太太如芸听的,二房的凤霞却接过话茬,满面春风道:“快坐下吧,你腿脚本就不利索,让你从西厢房走到这,也是难为你了。”

底下人奉上热茶。

“素秋……”

邱婉凝雀跃上前,却被正座之上的如芸乜退,傅如芸理了理衣摆,不卑不亢道:“没大没小,你以为她还是你在女校的同学吗?她既嫁给了你爹,做了他的妾,你就不应该喊她的大名。”

婉凝面色一黯,不大痛快地撇了下嘴,福了一福,“是。小妈好。”

沈素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低头去噙手里的茶。

“还是六妹福气好啊,”温灵拣起团扇,心不在焉地摇着,“嫁过来这么久了,还让人惦记着你入门前的身份。你不说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出门进门只听别人叫我四太太、四姨太,也不知道还有没人记得我到底是谁。”

这话透着伤感,美人说来,更是哀艳。沈素秋支着膝盖,强笑着安慰:“四姐倾国倾城,又何必这样消极。咱们几个里头,老爷最疼的就是你,别人拜佛都拜不来。”

温灵闻罢立刻挺了挺腰杆,这话听着很是受用,她想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学生,言行谈吐就是那样动听。“倾国倾城”,这是她这个扎西勒[1]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词儿。

凤霞眼珠一转,看看大太太如芸,又看看四太太温灵,确定只有自己听出了素秋话里的别意——这三言两语,看似在捧老四,实则在骂主座上的那位。尤其那句“别人拜佛都拜不来”,这满屋子人里,可不就只有她傅如芸一人信佛?

也就只有她,视老爷指令为天命,老爷恩宠为天恩。可惜邱守成对待这位正妻兴致平平——这也正常,没有男人钟爱老去的花朵,他们永远向往热烈的春季,可以翻滚在无数年轻肉.体铺成的苗圃里,年轻女人的体香就是花香。等花老了,花香也变尸臭,再多香灰檀木、佛祖心经都祛不掉那股陈年的霉味。凤霞自己也时常觉得身上有点子霉。

“对了,进城前有桩巧事我还没说,”邱婉凝看向主座上的大太太如芸,余光带过一味埋头抿茶的沈素秋,“你们猜,我从北平回西安的路上,遇到了谁?”

“谁?”众人纷纷从短暂的沉默中活络。唯独沈素秋一人神色缥缈,仿佛魂灵远渡万里,早已飘出了邱府。

“铁生,”女孩兴致勃勃,“我遇到了铁生。”

“哪个铁生?”

“就是从前老爷身边的那个巡仆,还说要认他做义子的那个,周铁生呀。”

沈素秋眸色一沉,手中盖瓯悬停在杯沿,倾斜的茶碗渗出一条蜿蜒的水渍,滴答在脚上那双藏青的绣鞋上,像三月里被雨浸润的笋尖。

“哎呦.......”凤霞拍了拍大腿,看着沈素秋沾湿的裙裾,朝傅如芸睇了眼。

沈素秋忙从痴凝中回身,将脚缩进裙摆,摆正茶碗,起身致歉。

“今天身子实在不舒服,我想先回房睡一觉。先告辞了。”

“素——小妈不见见?”邱婉凝忙拉住她袖角,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他就在门外。”

没等沈素秋表态,邱婉凝拍了拍手掌,管家爷杵在门口,吩咐两个小厮扯开了门。

逐渐扩裂的门缝里,钻进一个身高肉壮的男人。他迈着正统的外八步,手里牵只骡。骡儿铃铛嘚儿当、嘚儿当,男人慢慢走近,众人这才看清他手臂上盘起的青筋,像树须一样,稳稳扎在那身丰沛的血肉里。

他皮肤黝黑,上身汗白对襟短褂,配缅裆裤,用草绳系腰。脚上踩着双沾了泥的黑布鞋,肩上还搭着条发黄的褡裢[2]。典型的农夫装扮,街上随处可见,和这满屋子香水味缭绕、燕舞莺歌的女人共居一室,突兀得有些不着调,仿佛一抹错乱的音符。

“给各位太太请安。”

男人单膝抵地,扯下褡裢,铺在身前地上,虔诚俯首。

“给大太太请安,二太太请安,四太太请安,大小姐请安——”

他稍稍一顿,抬头瞥了眼沈素秋,嗓音喑哑,“六太太请安。”

沈素秋的心快突到了嗓子眼。

她绞着帕,死死摁住胸口,另一只藏在袖筒里的手,不自觉攥成了一个拳。

雪亮的甲贝此刻就像铁片一样,贯入掌心。她还是没忍住,抄起身旁一只沏满沸茶的水碗,朝男人头上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