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间一缕熹微的光从杂物间的小窗户照入,投射在木床上。
随着小鸟啄了几下窗,江梨悠悠转醒,还不等回神,小门就又砰砰砰的响起来,外头再度响起江晓晓得意的声音。
江梨:……
这一天天的。
“江梨,还不快起床!奶奶去了周家,等会儿啊周部长就要来和你相亲!”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梳洗打扮!”
声音戛然而止。
小门被拉开,江晓晓得意的笑僵硬在了脸上。
“你再叫试试?”江梨扫了一眼江晓晓又青又红的鼻头,勾起笑容:“我保准这门还能再砸你一次。”
江晓晓吓得就抬手护住鼻子,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转放下手解气道:“神气什么,等你嫁到周部长家,替人养两个孩子我看你还有什么时间可神气!”
“左一句周部长右一句周部长。”江梨语气淡淡,“我看想嫁的人是你吧?”
说着,她扭头就喊:“妈,江晓晓说她喜欢周部长……”
“江梨!”江晓晓刚端起的架子立马散架,气急败坏的想捂住江梨嘴巴:“谁说我喜欢周部长?二婚老男人也就能配你!”
江晓晓曾经在海岛什么市井泼妇没见过?可骂的再难听的泼妇都顶不上江梨这耍赖的行为。
明明之前,她明面上的辱骂和挖苦江梨一句话也不敢回,就像好捏的软柿子。
现在怎么就像变了个人样?
忽然
江晓晓眼睛暗藏刀锋,她故意左看右看,凑近悄声道:“还没发现呢?你可太蠢了吧。今天大哥和爸爸都请了假在家候着,一家人都在。看来你今天这门亲是结定了,说不准都可以省去相亲的过程,直接打结婚证!”
说完,江晓晓就像是打了胜仗得意洋洋准备离开,却在下一刻,笑容僵在脸上。
“再蠢也没你蠢,被门板砸了现在和小丑一个样。”江梨嘲笑完,直接关上门,皱起眉。
刚刚和江晓晓说话的时候,她就发现厨房的后门被锁了起来,她爬上床,轻轻拍了下小窗户,可摩砂的玻璃窗却推半天都纹丝未动。
看来,江家人这是怕她跑了。
江梨冷一笑,打开红木箱找出支钢笔,又拿出蓝皮日记本盘腿坐回床上。
蓝色的日记本展开,锐利的钢笔尖一划就写上几个大字——举报信!
信中的内容,她以粮食局曾经工作人员的身份举报了江家暗箱操作,顶替工农兵名额的事情写的清清楚楚。
盖上钢笔,江梨下床将写好的举报信揣进兜。
吃早饭的时候,江梨一句未发。
倒是徐慧丽目光复杂的看着她,主动提起这个事:“小梨,你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工作也没工作,眼看街道办在确定下乡的名单,我们就想着给你找门亲事。”
江梨没回答,自顾自吃着饭。
“对方是你大哥部门的部长,人品和能力都十分优秀,你奶奶现在喊人,等会中午就会过来相看。”
“听妈的,这嫁在城里头好过去乡下受苦。”徐慧丽握着江梨放在桌上的手,苦口婆心的劝,“妈有同事的女儿就下了乡,被农活折磨的啊只剩皮包骨。”
江梨抽回手,吃完早饭,拿手帕擦了擦嘴才看回去:“我那么愁嫁?你们要找个二婚男,还非得一大早上赶着去人家说亲?”
“还是说……”江梨又看向前方闷头啃馒头的江庆丰,“你们就是想卖女儿给大哥换前程?”
“住嘴!”砰的一声,原本安静的厨房差点被炸开。
江裕民面沉如铁,牙关紧咬,腮帮子绷成两块坚硬的岩石,眸底都是怒火:“家里养了你十九年,庇护着你长大。从小到大,晓晓在海岛上挨饿的时候,家中没有短过你吃喝。家里为了你好,才会找关系给你相看。你倒好,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回报父母!”
江梨毫无畏惧,回视:“我的亲生家庭,也养了江晓晓十九年。她回北城的时候,还带着个玉镯。我相信,我的家庭也一定也以最好的条件托举着她。你们在向我索取时,请问你们要还给我的家庭什么!”
“好啊,你还敢顶嘴!”江裕民咬紧牙关,目中喷出怒火高高举起手,眼看着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裕民!”徐慧丽站起拦下,脸上都急出了汗,“你这是干什么!江梨赶紧跟你父亲道歉!”
“妈。”江梨心底一股揪痛,她忍下原身这股情绪,直直的看着徐慧丽,“为什么一定要将学员名额给江晓晓?我本来有工作不用下乡,学校是我自己考上的!”
徐慧丽怔住,她知道将江梨的工作和学员名额一并给了江晓晓,是有失偏薄,原本她还想保住江梨的工作,可这工作名额捆绑在了一块,她也没办法。
江晓晓千求万求,只想要去学医。
她愧对亲生女儿十九年,不能连这一个愿望都满足不了。
“晓晓在岛上本来就学了两年医,她需要这个机会。”徐慧丽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江梨。
江梨的心脏痛呀痛,突然就不痛了。
她知道,这是原主彻底心死了:“小时候,我一直和爷爷学医。你明知道我坚持两年拿到学员名额就是为了读医科高校。”
江家爷爷是北城乡下有名的中医,他与杨灶花生了三个孩子。大儿子江裕民,二女儿江兰,三儿子江仁。
江家有两个人得到过江爷爷的医术教导。
一个是江仁,子承父业接了医术传承,读上医科大学后现在北城县医院当副院长。
另一个则是原主,可惜爷爷去世的早,没学到什么又被家人强迫着读了粮食学校。
“还提这干嘛?爷爷已经去世六年,何况你跟着爷爷的时候还小能懂什么医术?”徐慧丽赶快扯开话题,“好了,周部长马上就来,你快去准备准备。”
吃完饭。
一家人就在翘首以盼等着周部长。
大院风和日丽,随着春日的靠近树上都多了不少鸟窝。小老太特意带了个布料发箍,脚步生风,一双绿豆小眼都是骄傲,不远是一条长长的石板,上边安放了几个水龙头,几个邻居正一边窸窸窣窣的唠嗑,一边用力的搓洗衣服。
忽然,有人看见小老太后头跟着打扮的利落的男人就喊了声:“杨大姐,你这是带周部长去哪儿呢?”
“还能去哪儿?”杨灶花神清气爽的咧嘴笑,“带周部长去见见我们家小梨。”
“你们小梨不是把工作让给了晓晓?周部长去见她做什么?”那人不解。
“还能干啥?我们家小梨到年纪该谈对象咯。”
杨灶花话音刚落,说话的人嘴一撇。
只因前阵子,她才刚安排自家侄女和周部长相亲,谁知周部长没看上人。等杨灶花走了后她才骂骂咧咧:“知道的是给小梨相亲,不知道的以为打扮的花枝招展是给自己相亲。”
另一个邻居低声问:“周部长有三十好几了吧?哎哟,小梨才十九岁。”
“啧啧啧,果然亲生和养女就是有区别。”另一个更为唏嘘,“肯定是江家嫌弃养女占地方,才急着将人嫁出去。不然,江家条件又不差,按从前宠江梨的劲,哪舍得让人嫁个二婚男。”
个不高又走的飞快的杨灶花,可听不见家属们的议论,为了将江梨尽快嫁出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成了菊花:“小周啊,不是我吹。整个粮站大院,江梨外表是数一数二的俊,还会读书,嫁过去还能帮你教导孩子。再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当你媳妇了。”
“是,小江同志的事迹我早在局里就有听说,连续两年的评优先进代表,思想作风一贯都是优良的。”
周部长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前边的口袋插了两只钢笔,头发用发蜡摸的发亮,一副精神抖擞的面貌,左手提着一匹布料,右手拎着一大箱水果罐头。
进屋后,周学明的目光先是全屋搜寻了一圈,一眼就看到角落身段纤细的江梨,当下目光就是一亮。
别人穿蓝碎花袄,江梨也是穿蓝碎花袄,可偏偏她的模样更为出挑,脸蛋如花似玉,活脱脱就像是海报上走下来的模特。
“你就是江梨同志吧?”周学明兴奋的走过去,将布匹和水果罐头都放在八仙桌上,“瞧瞧,咱俩明明之前都在局里工作,怎么就从来没见过面呢?”
江梨抓着书本,没说话。
徐慧丽出来打圆场:“刚刚睡醒,还没缓过神呢。”
“没事,年轻人我懂,休息的时候都爱多睡上一回补补神。”周学明也只以为江梨是害羞的不好意思说话,拍了拍桌上的罐头箱,“这是我给你带的布料和水果罐头,口里没味的时候可以尝尝。”
后边的杨灶花看着水果罐头眼睛就发亮,赶紧上前接过搬凳子请人坐下:“小周你就是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
她前些天去逛百货大楼,货架上就摆了这款水果罐头,售货员说这是全国最流行的罐头,又甜又好吃,就是价格不便宜,足足要两块一箱。
江梨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她得留给大孙子!
“这不是应该的嘛。”周学明在江梨身旁坐下,靠近了瞧,越发觉得江梨长得可人,他不禁点了两下头,扭头看向另一边,“庆丰啊,老早就听说你的妹妹在厂里表现优秀,果然名副其实啊。”
领导的夸赞让江庆丰顿时受宠若惊,立刻起身和周学明握了个手:“周部长,家妹淘气,以后还要您多多担待。”
一个采购部门管着上百号人,平时都见不上一面的部长竟然要和他做亲家。
这种好事,他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
看来,他还是不能对江梨太有偏见,毕竟等江梨当上部长太太,他少不了要跟着升一升职。
“担待什么,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周学明这一番话看来是已经认定了江梨。
江梨全程冷着脸,差点隔夜饭都给吐了出来。
渐渐的,一家人为了把产品推销出去,换着花样将江梨夸了一遍,简直就是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上无。
江晓晓听着一家人夸赞江梨,心底渐渐不服气。如果不是她做了梦,知道向州是未来医院的院长,这周部长哪轮到江梨。
虽然人家是二婚,可人也是实实在在的条件好,还是干部呢,当干部夫人走出去多威风。
她也在粮食局,早就听说周部长离婚后不少人想给说亲,周家的门槛都快媒婆踏烂,别人求都求不着的事情,偏偏江梨端着架子故作姿态。
“装模作样。”
明明她回了北城,不仅在粮管局帮人调理身体,还在家属院帮人看病,怎么就没人讲她两句好话?
就在这时——
门口传来一声急呼。
“晓晓!晓晓在家吗?快来帮我看看大军。”
只见李大婶抱着孙子急冲冲进了屋子,见着一大屋人,她也知道来的不是时候,可也没办法,满头急汗的找人:“晓晓,你快给大军看看,看看他是咋了!”
不止李大婶,粮站家属院也来了不少人,他们都知道周部长要和江家相亲,都凑过来看热闹。
见到门口的人群,江晓晓蹭的一声站起来,挺直腰杆:“李大婶,你先别急。先将大军放椅上躺着我看看。”
这是表现的机会到了。
江晓晓指挥着李大婶讲孙子搬到红木椅上,椅子是靠背椅,两张拼凑起来的,小孩刚刚躺下,江晓晓就顺势装模作样去摸小孩的手诊脉,还不忘安抚李大婶:“李大婶别急,大军没大病,小孩子就是这样,身子小抵抗力差,容易感染一些乱七八糟的病毒,看着吓人其实没大事。”
李大婶原本急的六神无主,听见不是什么大病,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也不知道咋的,大军一大早就喊肚子疼还吐了,现在瞅着一点精神劲都没有。”
“这是吃差了东西,普通的消化不良,刚好家里还剩了点儿药。”江晓晓放下孩子的手,转身就去房间配药,出来交给李大婶:“回家熬上喝了就行。”
李大婶连忙带着意识已经不大清醒的孙子起来道谢:“晓晓,这可又得谢谢你了。”
说着,李大婶就去口袋掏钱。
江晓晓吓了跳,看了连忙摆手:“别别别,这点药不值什么钱,大军吃了好就行。”
如今这个政策,要是真敢收钱指不定怎么让人抓了把柄批斗。
江晓晓心没那么大,只是想为了排挤走江梨图个好名声。
“那就谢谢了。”李大婶见又省了好几块钱,喜气洋洋的冲江裕民说,“老江啊,晓晓到底是你们老江家的种,这品德没话说!”
周学明也觉得这未来岳父会教养女儿,不仅养女养的好,这小女儿也不差,正准备开口也跟着夸上两句,就听见一直没说话的人说了句。
“孩子已经意识模糊,你确定不带着医院去看?”
江梨看着不到六岁大的孩子躺在李大婶怀中,手有气无力的搭拉下来,作为医生,她实在无法做到漠视生命,还是不忍心开了口。
江晓晓正享受着被夸奖,哪里容的被质疑:“哪模糊?这不是挺好?还有力气睁开眼睛呢,就是拉了一晌午肚子又没吃早饭,搁谁也没力气啊!”
越说,江晓晓就越气:“我好歹还在岛上学了两年医,你什么都不懂,能不能不要干预我给人看病。耽误病人的病情,你能负责吗?”
江梨起身,也走到李大婶旁边摸了下大军的脉,肯定了心中的诊断放下:“如果你真的认真学了两年医,现在这个孩子的症状哪点表现为消化不良?”
她一双眼眸含着火苗,问:“你又哪来的胆子敢胡乱诊断,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