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衣袂翻飞,几息之间,我带着连清稳稳落地。
一把放开仍在发懵的男子,我面无表情地问:“你既不会武功,为何还要爬那么高?”
“看姑娘许久不曾下来,有些担心。”平息片刻,他取出怀中手帕,耐心解释道。
我一时无语,这乱世竟真有这样的好人存在?
为了别人可以连自身安危都不顾?
正想说些什么,耳畔突然传来骤然拔高的声音:“你的脸!”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温热黏腻的触感在指尖蔓延,摊开手指一看,竟然流血了。
定是方才采摘星罡草时,不小心被石块或枝条划开的。
“无事。”我摇了摇头。
“手上也有!”
连清一把抓起我的手,眼中多了几分焦急。
我这才注意到,手背上不知何时也有了几道刮痕,鲜血正缓缓渗出。
“不碍事。”迅速抽回手腕,我后退数步,将一直卷着的袖子放下。
“是吗?”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嗯。”
我垂下眼眸,避开了那道担忧的视线。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耳畔,蝉鸣声聒噪,与潺潺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有些烦躁。
“手上感觉不到,”许久之后,对方上前一步,轻叹道:“那……腰间与肩头呢?”
“什么?”我猛然抬头,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四目相对,少年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不忍:“伤口,裂开了。”
我微微张嘴,一时竟有些语塞。短短五个字,将我想说的一切,尽数堵在喉间。
瞥了一眼不仔细看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迹的深色布衣,我选择继续嘴硬:“没有裂开,不必担心。”
“那个,”指了指溪边那捆星罡草,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看下那里。”
“星罡草?”
顺着我说的方向看去,面前人原本紧蹙的眉头骤然舒展,眼底满是惊诧。
他快步走到河边,拎起用树藤外皮捆好的星罡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眼角眉梢皆是意外之喜,“姑娘帮在下采的?”
“嗯。”
“姑娘在上头耽搁那么久,便是为了替在下采这个?”
“碰巧遇见的。”怕他想入非非,我连忙解释,“我上去有别的事。”
“那也要谢谢。”
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连清一个劲地道谢,眼波流转间,潋滟如春水。
我撇了撇嘴,学着他今早的语气回应:“不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末了,又怕他之后上去白费功夫,提醒道:“上头没有星罡草了,你不必再去。这些,权当是我付的部分诊金。”
听闻“诊金”二字,他似有些惊讶:“在下并未想过要什么回报。”
“你既救了我,我自是要报答的。连医师要与不要,与我给不给,是两回事。”
沉默片刻,我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
“那好吧。”小医师抚过怀中药草叶片,扬起了笑脸。
阳光之下,这笑容似春花初绽,如沐春风。因为欢喜,他浑身散发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
我忽然觉得,将这些东西采回,虽不符合自己一贯作风,倒也值得。内心竟也跟着开心起来。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暑气炙烤着大地。暖风熏过,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思绪收回,我抬头望了望头顶高悬的“火球”,再过一个多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
“连医师,该回去了。”
没管仍沉浸在喜悦氛围中的人儿,我大步朝木屋走去。
对方似乎并未立即跟上,我又稍稍放缓了步伐。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药草香气,我悠悠转身。头顶,倏地覆上一片阴凉。
青衣少年一手怀抱星罡草,一手撑着油纸伞,静静立于我身后。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似明珠生辉,溢满温柔。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整个人毫无知觉地重新暴露在烈阳之下。
“晒着了。”他伸出手,将那把天青色油纸伞往前一递,“拿着。”
伞影轻移,遮去了灼人的日光,周遭的暑气也随之消减了几分。
我微微失神,正欲去接,视线不自觉落在那递伞的手上。
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因握着伞柄稍稍用力,瓷白的肌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你身子虚弱,如何经得住暴晒?”
耳畔,是温柔的关切声。
这声音清润、平缓,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听起来竟有些虚幻不真实。
“谢谢。”
沉默片刻,我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将伞举到头顶。
连清唇角微勾,又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手帕,塞至我手中,一股冰凉湿润的触感自掌心传来。
“刚刚洗过的干净帕子,”他的目光落在我脸颊上,眼中似有悲悯一闪而过,“擦擦吧。”
“啊?好……”
被如此贴心地对待,饶是平日里我再怎么冷漠,心中也多了一份动容。
将手帕小心覆上伤口,我由衷感叹:“连医师……真是一个好人。”
连清抿唇,笑而不语,我们并肩朝木屋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频频瞥向我脸上伤口。
“有什么问题吗?”第五次偷瞄时,我终于忍不住对上那道视线,开口问道。
他迷茫地盯着我,似有些苦恼:“在想要不要为姑娘配一副去疤的药膏,但在下手头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原料。”
“不必了。”我直截了当地拒绝。
“为何不必?”许是没想到我回绝地如此干脆,连清微微一怔,“姑娘家若是留了疤,总归不好。”
“一道疤而已,留便留了。”我毫不在意。
此话一出,身旁人古怪地瞥了我一眼:“女子皆爱美,虽说你脸上这道伤未必会留疤,可万一有疤痕,姑娘当真不介意么?”
我摇了摇头:“自然。”
他却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
周围大树参天,枝叶交错,遮挡了部分烈阳。
我收拢手中油伞,认真问道:“皮相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即便留了疤,我不还是我吗?”
况且,于杀手而言,伤疤是荣耀的象征,哪个杀手身上没几道疤痕呢?
似是没料到我会这般回复,连清眼中震惊之色难以言表:“可疤痕若是显眼,别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们……”
这声音极轻,最后的“我们”二字,甚至有些听不清楚。
“那又如何?”我反问。
心中隐隐猜测,小医师之所以如此反应,定是外面有许多女子找他配过去疤药膏。
女为悦己者容,倒也好理解。可我孑然一身,有没有疤,好不好看,又有什么要紧?
左右不会有人在意。
“那又如何?”
连清脚步一顿,低声重复着我的话,似在思索一个答案,又似在扪心自问。
忽然,他轻笑一声,抬头望向天际,目光悠远。
风抚过他耳边的碎发,也拂起了那身青色的衣衫。四周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瞬,忽地静止。
“走吗?”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我忍不住催促道。
连清仍深陷于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回复。
午后的深林,阳光透过繁密茂盛的树叶,洒下一地斑驳光影。
又过了片刻,他仍未有所动作,我终是按捺不住,抬脚重重踏在那片碎光之上。
“连医师,我以为,人这一生……若过于在意旁人的目光,无论做什么,都会很累……”
小医师闻声,终于回神,原本攥紧衣角的手也渐渐松开。
“姑娘所言极是。”良久之后,他自嘲一笑,面色仍旧略显苍白。
我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这乱世中,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与过往。或许,今日遇见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也未可知。
半刻钟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小木屋。
推门而入,往竹椅上一坐,又朝肚中灌了满满两壶茶水,我这才起身,再次向木屋的主人告别:“承蒙连医师相救,忘月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且慢。”连清放下手中茶盏,倏地从竹椅上站起,又快步走至柜前,取过药箱,“姑娘留步,包扎好伤口再走吧。”
“不必。”我冷淡回绝。
此人今日种种举动,着实热情得令人起疑。
“你从山崖上下来,伤口便裂开了。”他静静地望着我,眼眸澄澈干净,“鲜血渗了一路,不疼么?”
“没有的事。”我别开脸,果断否认。
疼或者不疼,又有什么不同?这种日子过去时常有,未来也不会有所改变。
“撒谎。”他轻叹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肩颈与腰间,“在下是医师,姑娘以为能糊弄过去吗?”
说罢,他取出布条与止血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门窗半掩着,有风从屋外吹进,那身青色衣衫随风轻扬,送来一股清新的药草香。
少年眉目温润,眸光流转间,宛若天边皓月,明亮皎洁。
距离逐渐拉近,我听到胸腔深处,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跳动声。
快得有些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