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观莲取净(1 / 1)

刃上青 八千岁春 1636 字 1个月前

在一方减明的佛堂里,佛祖结跏趺坐莲台,拈花浅笑,低下眉眼看她连抄了三日的经书。

谢寻微一向生性活泼,喜动不喜静,这次居然破天荒地肯安然静坐在佛堂里,老老实实地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妙法莲华经》抄到《华严经》、《无量寿经》,全然是因为她不禁构想了一下周放鹤在相国寺无妄山时,是否也是这样诵经打坐,誊抄经文呢?

今日是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九,夏至日。

卯时二刻刚过,女使听雨便奉着托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而此时,谢寻微正圈着手臂,埋头趴在梨木条案上的一摞经文佛法里,同周公畅谈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句偈文中的因缘道理。

粉润的脸颊因长久压在竹册边沿上,此时睡眼惺忪间猛然一抬头,便清晰可见三条窄而细的红印赫然印在脸上。她用袖角抹了抹唇边的口水,眨了眨眼睛,茫然问道:“听雨姐姐,眼下是几时几刻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听雨脸上带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儿溢于言表的欣然和惊喜:“卯时已过,小殿下,快别睡了,今日初九,夏至日,可是你的生辰。”

说着她便合上门,取过自熏笼上刚拿来的衣裳,一边说一边替谢寻微褪去中衣: “小殿下果然心诚,想必是此番诚意感天动地,你待在佛堂里抄经的这几日,外头一连三日落雨,你猜如今怎么着?”

“怎么着?”伏案休憩总归不如卧榻安眠,谢寻微没睡醒,时下哈欠连天,朦胧间还带着点似醒未醒的意思,故而语调里难免带着点漫不经心。

听雨将食指伸进白瓷的小药瓶里蘸了蘸,又沿着谢寻微背上的一道细长鞭伤轻轻涂去,她的指尖方才特地在冰泉水里头浸泡过,时下涂在身上又冰又凉,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剐蹭时的疼痛。

她一边替人涂药,一边开口应道:“听说啊,今日一早便有人看见了满城的荷,竟都一夜之间绽放,有人说啊,是前些天天子的那一旨诏谕让万物莫敢不从,也有人说,是小殿下您行善积德、功德无量,故而感动了天地。”

行善积德、功德无量。

这八个字入耳,谢寻微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她想起那晚林舒凝的话,便顿觉羞愧不已。

听雨看着谢寻微背上一道长蛇般的伤痕,忍不住连声叹息,美人本该肤似象牙白玉,白皙如牛乳、腻滑如凝脂,如今这一道红痕硬生生似要将这原本的宁静撕裂,如何不令人叹息。

她拿着棉棒,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掠过案上的经书,和手边砑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说起来这道伤痕,和她也有关系。

谢寻微的视线轻轻越过肩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意深而浓,带着劝慰之意:“听雨姐姐不必自责,那日是我执意要去,此事不怪你。”她拨弄两下领口,将一头乌发轻轻撩到一侧,道:“况且你看,这不是快好了吗?”

她屈指敲敲白瓷药瓶的瓶身,温和道:“别担心了,哥哥前日说过,这个药涂上去不会留疤痕的。”

听雨笑着替她涂完了药,便又顺势帮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衣,道:“如今三日之期已过,太子妃命小殿下即刻回西苑去,用过早膳后梳洗打扮一番。今日午时太子殿下设宴,邀各家子弟到金明池一同赏荷赋诗,他们都盼着一睹殿下芳容呢,小殿下可不要叫诸位久等了。”

她原本以为谢寻微会欢欣雀跃,不料今日一向喜欢热闹的谢寻微看起来似乎颇为苦恼,听雨挠了挠头,又看了看案上佛经。

难道是佛法无边,短短三日便将寿阳郡主感化了?

金明池位于金水河一处分流的末端,其虽名曰为“池”,但实际上此池南北极宽,周长约有十余里,称之为“湖”也不足为过。

谈及此池,值得一提的是此池并非天然而成,而是早年间天逢大旱,数月无雨,建章本就深处中原腹地,降水稀少无疑给城中百姓带来极大困扰,故而天子诏以工匠数万开凿河道,设以塘池,复引金水河注之。

原本此处作为神卫虎翼水军“内习操练”,后来不做军用后,便属琼林苑,作为一处城中苑囿,供世人踏春游玩,再后来寿阳郡主爱荷、惜荷,圣上便于此处植荷万余朵,每逢仲夏雨夜,便可泛舟水上,听风敲香荷、雨瘦蛙声,实是一派繁华纷乱里难得的谧好,故而文人骚客将其列为建章八景[1]之一,称“金池夜雨”,绝非徒有虚名。

池中悬水而建一亭,无桥作引,仅可泛舟荡漾至池心,到此游玩者,只能乘船而至、乘船而返,来往皆有船夫摇橹,不可自行,行到此亭者只能等船家来往方能回到对岸,故而此亭因此得名,曰“停亭”。

远观去,此亭虚设池心,有如美人额间红痣,而倘若泛舟至于近前,则会恍然觉知,此处同设想的大相径庭。

此亭以琉璃为顶、铜柱为梁,四周饰以雕花槛栏、白纱帐幔,地面则以鹅卵石、黑曜石铺就阴阳太极图样,亭内宽敞明亮,设有三五石桌、连兼十余石凳,如若于亭中面南而坐,便恰可观临水殿美人歌舞,若是面北而坐,便可见放箭亭公子骑射。而停亭四周,偶有商家摇船叫卖,货品多为香包、钗钿、脂粉等京中女子心仪的物什,而购买者多为男子,其中缘由自然是不言即明。

今日赏荷宴是为贺寿阳郡主生辰所设,故而宴请的多为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与宴的官宦亦皆为五品以上,且需携青宫所赐名帖方可登船。船皆为天家自用,登船上亭前须经查验,除青宫卫候司负责安全问题之外,其余人一概不可佩剑。登船后,可自行选取一枚檀木方牌,须参宴者于其上各自书之一句关乎于“荷”的诗文,并以花押留名,入亭时再交侍女统一收回,不时便会有逍遥阁的伶倌据此点选,登船献艺。

此时午时将至,正是天光白亮之际,而一叶小舟内,红罗纱帐里,佳人侧倚三彩软榻,修长如白玉的双腿交错侧叠,并二指伊鬓始抚,至蕙尾堪停,复又玉回拨,婵鬓云翠相触时,隐约可闻啷当之声。

“大人花言巧语--”

“是要折煞奴--”

光是听其一声嗔笑,便可知此人定然是销魂尤物。

谢寻微乘船经由此处时,两舟相对而行,软风吹拂纱幔时,隐约同里头的人打了个照面。

纱幔质地轻软,本就经不起光透,此刻夏风一吹,原本拓在纱上的人影便又清晰上几分。

“真欲借株柳枝做匕刃,剜开大人的心瞧瞧...”

翻倒的酒盏、分解的罗带、颓褪的襦裙,巧如银锭般的一只玉足缠着金帛,脚尖勾起银锡酒壶,斟上琼液一盏,再攀附人肩,俯身以口相送。

“...瞧瞧大人是不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娇声莺啼里,小舟慢摇微晃,可见里人香肩微露,纤腰弓起,佳人别眼处尽恣欢谑,堪有滥滥风情。

曾几何时,《飞花艳想》被夹在一众武侠话本中间无意兜售时,她是误读过几页的。可稚女终归还是闺阁之中好生安养的花苞一朵,自然不曾尝过什么如酥雨露,更不曾懂得什么云雨巫山。

两船交错不过一瞬之间,故而并不能瞧得真切,只能看见佳人身下有一男子仰面在榻,穿了一身佛头青的印花长袍,腰间缀了一块玉如意,袍上绣的是精致的落花流水纹。

如此欲辨难明,倒更将此景添上了一重暧昧不明。

谢寻微一瞬便红了脸,将头扭过去不肯再看。而与她同船的还有谢寻山、褚怀臣二人,只是向外看去一眼,褚怀臣的面上便添了三分羞耻、七分怒色,起身便要遥声呵斥。

好在谢寻山压了压手,将其劝了回来。

褚怀臣面上青了又白,奈何有谢寻山压手劝阻,只得愤然坐在竹席禅榻上,怫然道:“光天化日,竖子淫靡!是老臣教子无方,实是难辞其咎!”

谢寻微握拳抵唇轻咳两声,只装作无意看见。

谢寻山笑着劝慰道:“汶年性情洒脱,向来不爱受俗常所缚,况且论品质、文才,其样样俱全,绝不输各家子弟,褚大人不必为之愧然。今日是小妹生辰,天家喜宴,今日便纵他恣意一回吧。”

此话一出,褚怀臣便不好再说什么。

以他的身份今日本不该与二人同船,奈何他所乘之船在荡出几里后突然漏水,他虽在兵部多年,但却不识水性,好在恰逢谢寻微二人途径此处,才将他搭救。

如今谢寻山开口,他只好拱手揖礼,陪笑道:“臣代犬子给二位赔罪,让二位殿下见笑了,见谅、见谅。”

正说着,小舟便荡开两道碧波,行至亭前。

风中一池菡萏摇曳,绿波阜平漾开馥郁的清香,一叶扁舟循香入境,亭内三三两两的人齐齐踮脚向船内探看去,而船中稚女立在谢寻山身后,推着木质轮椅,轻轻歪头,探出幼鹿般湿漉而干净的双眼,也向亭内看去。

五月的风裹挟着一缕难掩的燥热,但她这一眼递去,竟叫亭中人顿觉无比清凉。

这才真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