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别走(1 / 1)

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圆月如玉盘一般遥挂在天幕当中。

伴着曲湘月平缓的呼吸,烛光摇摇曳曳的,将她的身影无限拉长。

望见床上仍昏迷着的人,她轻叹一声,惹得灯火突如其来地晃动了下。

她有些懊悔。

觉得今日不该任性,明知那里鱼龙混杂的,却还是将身边人都遣走了。原以为只要自己敛起性子就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却没想到麻烦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好在她留了后手,知晓皇家暗卫在城中各处皆有分布,见势不妙,她便借机利用那只从不离手的玉扳指同皇家四处豢养的信鸽传了信号,再借由它们悄悄将消息递了出去,然后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的拖延时间。

却不想,起先她就激怒了那大汉,害得元绍景当即被重摔在地,现下手肘上还有块淤青。于是她迅速认清局势,尽量压下脾气不再惹起直接冲突。但当元绍景心甘情愿地接受下他的羞辱时,曲湘月实在忍不住了,没有办法,只能将身份摆出来。

之后的事,她不敢想,若是暗卫再晚到一步,她们二人又会是怎样一番结局。

不过她确实没料到,元绍景竟会为她挡下那一刀。

……

忽的,油灯燃尽,只剩点点稀薄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朦朦胧胧的。

曲湘月恍然回神,想去喊人来续上烛火,却在起身那刻,手腕被人牢牢攥住。

元绍景并未清醒,只是在梦中依稀感觉到身边的暖意正在渐渐抽离。

他喉间沙哑,下意识唤道:

“公主,我冷。”

曲湘月一愣,想将手腕挣脱出来,可他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箍得死紧。

她好声劝道:“你、你放开我,我去喊人来给暖炉添点炭火就不会冷了。”

元绍景不动,手指越握越紧。

“公主,冷……”

“你倒是先放开我呀,我说了会去喊人来换炭。”

曲湘月晃动着手腕,却怎么也挣不开。

片刻,她板起脸来,啧了声,“元绍景,你这是醒了还是没醒?醒了就别躺着装死,有话起来好好说。”

床上的人并未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冷。

她无可奈何,只想着让他先闭嘴,不然被别人听见后进来,瞧见两人黑灯瞎火地拉着手算怎么回事。

她咬咬牙,第一次做起伺候人的事来。

她探直手臂,扭开脸,尽量不往那边看,蹑手蹑脚地揪起他身上覆着的那件轻薄单衣,想着往上拉一拉,结果才刚一提起,腰背间的大片白皙就明晃晃地刺入她眼中。

腰肌紧实,线条流畅,腰窝若隐若现。

她手一抖,看都不敢再看,直接胡乱向上一扬,衣服飘飘悠悠的,竟将他头脸也一并盖住。

可他还是喊冷。

曲湘月心中怦怦直跳,无措地跺脚,很想直接撂挑子不管了,却又忽视不了他那可怜兮兮的语调,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掀开被子给他盖了上去。

才刚盖上,元绍景就吃痛地闷哼一声,受伤的地方难捱地扭动着。

她吓了一跳,立马将被子掀开一角,把伤口露了出来。

他这才停住动作,重新安静下来。

可真难伺候!

“还冷吗?”她冷哼一声。

床上人不语。

曲湘月努努嘴,估摸着不说话应该就是不冷了,便蹲下身子,趴在床沿边,探脸看他,顺手将蒙在他面上的轻衣掀开,露出面容。

伤口已经处理妥当,他面色便不再是刚受伤时的苍白了,已经重新染回血色。

薄唇微抿,鼻梁挺拔,长睫微微合着,五官各个如精雕细琢般精巧。可本该拼凑出的一幅俊美朗逸的容颜,现下却被一张寒光烁烁的面具遮去了大半。

实在可惜。

让她无数次好奇那面具之下的风采。

但她知晓这是他的禁忌,是不许任何人去碰的逆鳞。

于是,在元绍景伤着从年集回来的时候,就有医官提议要将他面具摘下,不然以俯卧的状态是很难为面部寻个舒适、放松的姿势的。可他们不知其中深意,直接打算上手,却突然被曲湘月厉声呵住。

的确,面具坚硬寒凉,确实会硌得慌,但摘面具绝对不行。可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再三考虑,曲湘月只好让佩兰去将她的蚕丝软枕取来给他垫在面下。

软枕是西域送来的良品,轻柔、贴合,内里还加了些安神的香粉,垫好的一瞬间就能明显看出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慢慢放松、舒展……

视线从面具上转开,曲湘月无聊地趴在床沿,戳戳他面下的软枕,噘着嘴嘟囔道:“好东西可都给你用了,还不快些好起来……”

正说着,银湖之下的那双乌瞳慢慢张开,就像砚中刚晕开水渍的浓墨。

四目相对,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公主……”

曲湘月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转醒,正戳着软枕的手指立马收了回来。

“你、你醒了?”

她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像在趁人之危。

“嗯。”

他低低应了声,望了眼她极速收走的手指,动了动身子,正欲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握着她手腕。

元绍景神情茫然了片刻,而后恋恋不舍地松开。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依稀记得似乎在梦中追逐太阳,甚至冒着再次被烈火灼烧的风险,也依然想要将它抓住、握紧。

手腕终于恢复自由,曲湘月连忙收回来揉了揉,对他的话不予理会,真真假假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赏给他个白眼后问道:“伤口还疼吗?”

说完,她便起身,“你别乱动,我去喊医官来。”

“别去。”他向前探了下身,扯得肩上一阵剧痛,忽然觉得这两个字说的很是奇怪,又急忙解释道,“已经不疼了。”

曲湘月一笑,以为他只是怕见医官,“不疼也得让医官来给你瞧瞧呀。”

她哪里知道元绍景是不想有人打扰到他们之间这短暂的安宁,不想有人为他检查伤口,不想有人来添起炭火,更不想有人将烛火点起。他觉得如若重新置于那般众目睽睽、光明敞亮之下,以他的身份,很多话便不能再说。

她也不会再听。

“那过会儿行吗,再过一会儿。”他趴在床上,低声央求道。

他才刚醒,嗓音中还带着些久未开口的沙哑。

月色之下,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总觉得里面泛着水汽,迷迷蒙蒙的,很是可怜。

曲湘月默了默,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那刀。

重新坐回去,并未再喊人。

见状,元绍景松下口气,却紧接着听见她说:“正好,我有话想同你说。”

他点点头,乖巧地看过来。

“忘记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了?”曲湘月似乎有些生气,语调不自觉地严厉起来,“我且同你说过,不想再看你做出那些轻贱的把戏,只要有本公主一句话,那些烂糟事你大可都拒了去。更何况,明明是没做过的事,你为何要认?”

根本没有的事,他却要认。

难道这就是他一贯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吗?

就像初入府时那样,明知自己没有偷盗,却还是会说出“若我受罚可以了结此事,那罚便罚吧”这样的话。

而打那之后,曲湘月曾数次懊恼自己不该污他清白,所以也在尽力弥补,想从这件事教起,教他拾起尊严,不再受那些平白无故的欺辱。

话说回来,其实她心中也明了,年集那个情况,他们二人无依无靠的,硬来肯定没有胜算,他站出来服个软、吃几记闷亏,说不定真的能将这事躲过去。只可惜元绍景不知道很快就会有援兵赶到,所以这也不能全怪他。

毕竟卑微了那么多年,这习惯他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他要做的就是做好她的狗,其他人的话他都不必理会。

闻言,床上的人沉默了阵儿,眨眨眼,忽的将脸重新埋入那软枕中,闷闷地说:“……是担心公主……”

“什么?”曲湘月没听清。

元绍景抬了抬脸,眼神暗了下,只道:“下次不会了。”

“罢了。”她睨他一眼,见他虚弱成这个样子,纵然有再多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鼻息轻叹,“但倘若下次再被我知晓你乱吃哑巴亏,在外面吃过的亏回来我还要再同你讨一份!”

说着她冲他挥了挥拳头。

元绍景点点头,藏在阴影下的眸子深深地望她一眼,应了声。

他明白公主是为他好,所以她说什么他都肯的。

只是,今日有些事总让他思绪杂乱纠缠,很想问问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故垂首纠结了好半晌,却在正欲开口之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魏宝山走进来,瞧着房中昏暗,便先唤人来点了烛火,房中霎时明亮起来。

元绍景的眼睛一时间没能适应这光亮,侧了侧头,眯起眼睛,视线却没有片刻离开过那道倩影。

只见魏宝山面色严肃地同她低语了几句,随即曲湘月就拧起眉,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起身就向外走。

临出门时,她忽的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扭脸看向元绍景。

“你且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就说,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匆匆离去,只留下床上半裸的莹白身影以及桌上那盏新点起的烛火。

他的温暖,再次悄然离去。

元绍景失落地垂下眼睫,在软枕中猛嗅了一口,似乎还能从中嗅到她的味道一样。

然后眼神重新变得凌厉、冰冷,不顾肩上伤势,坐起身来。

对他来说,这点伤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过去他都是咬着衣袖自己动手处理的,今日许是对麻药有些敏感了才一直昏睡到现在。

他定了定神,垂眸看向腰间——缠绕的绷带看起来并没有被打开过。

应该还没有被她发现。

元绍景将绷带解开,看到软肉上的刀痕在微微向外渗血。

今日动作太大,就猜到会变成这样。

他垂头静静地盯着看了会儿,想着今日有新的疼痛在牵着他的神经,便可不必再折磨这块软肉了,于是重新将绷带缠好,套上外衣。

刚刚在梦中,就如同梦魇一般,他脑中不断反复着那大汉说的话——

说他是个草包,说他护不了她。

元绍景双手紧握成拳,骨骼间发出的咯咯响声十分骇人。

他真的很想问问曲湘月,若他无法护她周全,她是否会断然弃他而去。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要问她。

他想问,为什么她从未否认过那大汉胡言乱语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她分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离开,却没有选择将他抛下;还有那句——“他哪点不比你强”,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每一个答案都对他都很重要。

重要到——

元绍景抬手抚上左胸,感受着皮肉下的鲜活跳动。

重要到这里有一股欲念在不可抑制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