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花(1 / 1)

年节已至,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公主府也是如此,扫庭户、贴桃符、发红包,一样都没落下。

算起来,这还是元绍景第一次未在中晋过年节。

也是打母妃离世后,他第一次能过年节。

而他对这节的印象很浅,几乎记不得要做些什么,只知道子时会有漫天烟花乍现,那是人们在迎接新春,而每到那刻,他便会趴在窗前一瞬不眨地看个痛快……

小院外,热闹的响动声传进了元绍景耳朵里,让他不免升出些好奇来,正欲出去瞧瞧,甫一开门,一股子冷气直直地窜了进来。

记得公主同他说过,今儿夜里该是冷的。他摸了摸身上穿着的新衣,觉得相比他之前穿的已经足够御寒了,无需再添,但脑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她不悦的神色。

他犹豫了半秒,认命地从那几件大氅中挑了件穿上。

已近黄昏,天边渐渐染成一道柔和的琥珀色。

元绍景刚出小院就遇到了今晨来给他送过衣服的两名婢女。

两人手挽着手,瞧见他皆是红了下脸,随后名唤“春杏”的那个软着声音同他搭了句话:“元公子,快去找魏管事领了红包就走吧,再晚可就没有出城的车马了。”

元绍景愣了下,看向她们腕上挎着的包袱,拧起眉心。

另个小婢女突然意识到什么,悄悄拧了她一把。

春杏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留下一句“奴婢失言”后就快步逃离了这里。

她险些忘记了,元公子是中晋来的质子,年节他没有地方回的。

春杏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都怪她们姐妹几个平日胡说瞎聊惯了,竟不知不觉地忘却了他的身份,而且今晨无意瞥见他身形后,她更是忍不住遐思了整日……

见她们匆匆离去,元绍景更为困惑,跟在后面去到前院,瞧见许多小厮婢女都背着包袱,轮流从魏宝山手中领过红包后就雀跃地离了府。

他不明所以。

魏宝山远远地瞧见了他,眼底仍存着些不加掩饰的轻蔑,但还是将元绍景喊过来递了一个红包给他,说是公主的心意。

红包不算大,但拿在手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元绍景四下张望了圈,没有看见那道俏丽明媚的身影,却被映入眼帘的满目红色刺得眯起了眼睛。

他从中感受不到半分喜气,只觉得萧条。

除夕夜,满院的灯笼、烛火将公主府装点得喜气洋洋的。

曲湘月面对整桌的山珍海味,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佩兰跟在旁边想劝她再多吃一点,但她却提不起兴趣,反倒是说:“佩兰,今儿是除夕,你也该回家去看看的。”

闻言,佩兰眼神闪动了下,想起家中孤身一人的老母亲,强压下心间酸楚,只道:“公主心善,准许下人们与家人团聚已是开恩,但您身边也不能离了人。今日奴婢愿陪着公主,将您照料好才是奴婢合该做的。”

“陪我做甚。你日日在我耳边说教,难道我连一日的清净都盼不来吗?”曲湘月撇开眼,说出的话并不中听,“别操心了,只一晚而已,我又出不了什么事。快些去将车马备好吧,明日不许回来迟了。”

说完,她没再看佩兰一眼就独自出了房间,只拎走了一小罐桃花酒酿。

身后,佩兰望着她的背影,眸中湿热。

就算人人都道公主乖张不逊,她也从没这样认为过。因为只有她最清楚曲湘月与崇嘉皇后有多相似——是一样的心软与仁善。

今夜果如所言,很冷。

还不到亥时,稀薄的雪花就纷纷飘落下来,红白相映,为这年节平添了一番味道。

曲湘月紧拢住暖裘,迎着夜风,独自一人漫步在花园中。

府中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声响,只有满挂的装饰能看出在庆贺年节。毕竟大部分下人都回家团圆去了,留下的多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此刻他们正在后院里一起玩乐。

一年当中,也只有这一晚她会允许他们惬意放纵一下。

阖家团圆的日子,举目无亲,朋友便是最温暖的存在。

风渐渐停了下来,正好她也走的有些累了,便随意坐到檐廊边的矮座上。

檐廊比地面要高出一块,下面种满了花草,可惜它们生长在春夏,现下看起来只剩一片稀疏,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从裙摆下探出脚来,静静地看着细雪落在鞋面上绣着的大朵牡丹花上。

落在母妃生前最爱的牡丹花上。

鞋尖上的花瓣自由绽放着,花开不败,包容碎雪落在自己身上,将它们一点点融化,就像母亲的怀抱包裹住她那颗冰冷的心,然后将它慢慢焐热。

可这样的怀抱她再也不会有了。

十足的静谧中,似乎能听见街上孩童的欢笑声还有从未断绝的鞭炮响声。

她想,此时家家户户都该是张灯结彩、亲人团聚的,她也真想有个去处,可太后年年这时都会去行宫清修、祈福,祈祷国家繁荣、子孙康健;皇兄们也都回了各妃嫔宫中,与母妃共迎新春;父皇也是,不知今夜又是与何人相度……

唯有她一人,无处可去。

所以她讨厌年节,讨厌每一个思念母妃的日子。

也讨厌每一个无人将她作为唯一选择的时刻。

曲湘月委屈地咬住嘴唇,视线渐渐朦胧起来,越瞧脚尖那朵牡丹越是不喜,一气之下将脚一蹬,水红色的翘头小鞋就这样被她蹬掉一只,落入檐廊下的草丛中。

她下意识喊了声佩兰,却忽的想起现下只有她一人。

她忍不住低语了句,瞧着四下无人,只得撑起身子,单脚跳着去捡鞋,却不料才刚蹦跶两步就失去平衡崴了脚。

“啊!”曲湘月低呼一声,脚踝的异样让她疼的直抽气。

无奈她只好重新坐回檐廊,摸了摸脚踝,似是有些肿胀,只轻轻一按就觉得钝痛连连。

这下她更是心烦了,恨不得直接将鞋子扔在这里不要了罢,可是却又舍不得上面的牡丹花。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下人们都在后院玩乐,前院现在哪还有人,她脚伤成这样该如何回房去。

这样想着,随之而来的则是莫大的委屈,她垂下头,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攥住衣角,嘴唇也几乎要被她咬破……

“公主。”

身旁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这雪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曲湘月惊了一跳,没想到附近还有别人,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发现来人竟是元绍景。

他笔直挺拔地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穿着今晨她送他的新衣,也听话地加了件大氅,而他手中……握着她掉在檐廊下的那只鞋子。

一滴晶莹从她眼眶滚落。

曲湘月死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结果下一秒,本还努力攀着眼眶的泪水瞬间决了堤。

她也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没有间隙也没有停顿,完全不受控制,在她精致的面庞上划下一道道轨迹。

她根本就不想哭,更不想在元绍景面前哭,可眼泪偏就停不下来。

或许是因为年年除夕她都过得委屈,有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了才偷偷藏在被子里哭,只有今年,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哭。

这一哭可把元绍景给吓坏了。

他不怕她指责、打骂,可唯有这泪水,当真让他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不该上前。

难道是自己刚刚喊她那声将她吓哭了?可、可他只是想将鞋子还给她……

对了,鞋子,她怕不是在为这只丢了的鞋子伤心。

他轻叹口气,手中拿着那只水红色的翘头牡丹鞋,走到曲湘月跟前,单膝跪下,将鞋子搁在膝头,探手轻轻握住她脚,小心地为她将鞋子穿上。

同时,曲湘月几乎忘记了哭泣,模模糊糊地看着自己的脚就这样踩在他膝头,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脚上,熟稔地完成一系列动作。

鞋子穿好,元绍景抬起头来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眼神清明如镜。

曲湘月突然回过神儿来,面上染起一道不自然地绯红,一蹬腿就踹在他膝头。

而元绍景则一个不稳,呆愣着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羞愤交加,扬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