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7)【捉虫】(1 / 1)

兰雀其实也曾学过一些卦术。

晚间再去跟虞逢林说话时,她大着胆子讨要三枚铜钱。

她道:“我给虞春莹将军挑陪葬之物的时候,在库房的红色小盒子里看见过。”

虞逢林根本不记得有这种东西:“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

但他更惊诧她懂卦术,“跟谁学的?”

兰雀:“跟着书上学的——”

她啃了个果子,“你知道,我从前胆子小嘛,万事不敢问他人,就只好问老天爷了。”

而且她这个人,只要熟悉了话还挺多的。她这几天跟虞逢林说的话比两三年说的还多!

“但十六娘不准别人跟我说话,谁跟我走得近,她都要打人。久而久之,就没人敢理我了。那时候虞春莹将军也还没来,我心里有事就跟老天爷说。”

老天爷不会烦她,也不会打她,碰见没办法想明白的问题了,抛个铜板就能问出明确的答案,实在是方便。

不过说到这里,她颇为不好意思绞绞手:“可我是半桶水,总是占不准。后来三枚铜钱也没了。”

虞逢林都不用问便知晓定然又是被谁抢了去。

她之前确实是过了苦日子的。

但看看她津津有味啃果子的脸颊,虞逢林在又投喂她一个果子后,不免揣摩出一些违和的东西来。

第二日早上,苏道长来为他诊脉,他等满身的痛意过去清醒了些,犹豫问:“人受了苦,便该愤怒,悲戚,却不该是甘之如饴。”

苏道长一边给他扎针一边笑:“你觉得她是甘之如饴受苦?”

虞逢林:“是。”

“只有释然的人能淡定地说出从前,她没有释然,却能从容说出,毫无芥蒂……”

苏道长将一根长长的针扎进他的腿里,见他毫无反应,便道:“你为什么会想不通这个呢?她与你一般,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应该要受这些折磨罢了,也许受了欺负,折磨,她还觉得心中好受些。”

虞逢林便沉默了起来。

他当然懂这种感受。

他就不问了,转而问起苏道长来,“你不是说这辈子不出老君山了么?”

苏道长生得一脸稳重模样,但开口却截然相反,撇嘴道:“我欠你阿母人情啊,她让我来治病,我敢不来?”

而后顿了顿,揶揄道:“当然了,主要看看你有没有希望留下子嗣,她还想四世同堂呢。”

虞逢林闻言看向窗外,好一会儿后才艰难道:“当年,舅舅就是自裁的。那时候我便与阿母约定过,若是有朝一日活不下去,必定会告诉她,获得她的同意再走……当时一句承诺,没想到今日却成了真,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阿母。”

苏道长利索地将针取出来,“嗐,有什么可对不住的,不是每个人都能遭受刀刺刮骨之痛的。常人如你这般痛一日都撑不住,你都快熬一年了,也算了不起。”

她说到这里低头,开始整理几十根长针,声音也随之沉了沉:“但你也要理解你阿母,白发人总是不愿意送黑发人的,这都是她的执念了。”

虞逢林目光便幽幽起来,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最后轻叹一声:“你能不能把阿母的打算告诉我……我们的事情,总不好牵扯无辜的人进来,兰姑娘……活得本来就不容易。”

苏道长就看看左右,凑过去嘀嘀咕咕,“你可千万别告诉你阿母是我说的啊!”

虞逢林点头。

苏道长:“哎,其实也没什么,你阿娘觉得,你在家里太闷了,所以才觉得痛苦。但人嘛,哪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就想让你跟着那只小山雀飞出去——”

她笑着道:“你阿娘惯会揣测人心,她查过兰雀的过往,觉得小雀鸟迟早是要回蜀州一趟的,到时候你跟着她一块去。咱们于她有恩,她照顾你,又是你的未婚妻,你们路上看看山水,远离朝堂,再增加增加感情,这般一来,说不得就能给她留个孙子孙女的,不是正好么?到时候你就是死了,她也不伤心。”

虞逢林当然不会信她这番话。

但是这里面有些话应该是真的。

他皱眉,“兰姑娘想回蜀州?”

他从未听兰雀说过。她的心思浅,现在又想着报恩于他,什么都愿意跟他说,若是有这个心思是瞒不住他的。

那估计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苏道长收拾完药箱去一边净手,笑眯眯道:“你阿母终究是你阿母,运筹帷幄,算无遗漏,你哪里比得上。”

然后拿出手帕认真擦手,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虞国公夫人带着仆妇们匆匆出门,她便忍不住喟叹道:“逢林,你阿母并不是想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只是想着,也许你恨错了人,也许你会在最后一刻后悔,也许你还会想要活下去——这时候,你就可以走她为你铺好的后路。”

虞逢林闻言诧异抬头,想要问几句,却还是没有张口。

苏道长背起药箱出门,但一只脚跨出门槛后,她还是停下来道:“我两个阿兄都是你的副将,他们死了,我也曾怪过你,想过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他们。”

“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我想,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

苏道长提着药箱优哉游哉到了堂庭。

兰雀已经在等她了。虞国公夫人早早就说有事去不了,今日便只有她跟苏道长两人去。

见了道长来,兰雀赶紧过去帮忙提起药箱,“我来,我来。”

苏道长夸道:“真懂事。”

她说,“听闻你还懂算卦呢?”

兰雀:“一点点,一点点。”

苏道长:“……你很紧张啊?”

兰雀无助地点点头。

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两天——她之前本是无比确认只要葬在北邙山就可以投胎转世的,但临近出门,她心里反而又空落落起来,总觉得忐忑不安,怕个万一。

两人坐上马车,兰雀紧紧抱住木盒坐不安生。她一会儿挪到马车前头坐着,一会儿挪到里头,外头的风景很好,她却没有心思看。

倒是苏道长撩开帘子往外指了指,“我第一次来洛阳的时候,那边有一处寺庙,穷人就在庙宇的墙下煮草根吃。”

兰雀跟着看了眼,又沉默地缩到了角落。

她实在是不安。

苏道长却当没看见似的说起自己在洛阳的见闻,“当年王家在这里称帝的时候信佛,就建了许多寺庙。后头李家信道,便又多了无数的道观。”

她琢磨着,“如今的陛下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只信他自己,你说,他会不会把寺庙和道观都推倒了建宫殿?”

兰雀刚刚又发呆去了,只听见最后一句,因不知道怎么回,便尴尬地笑笑。

苏道长就一屁股坐过去道:“你在想什么呢?”

兰雀连忙趁机问:“苏道长,你说要是虞将军葬在北邙山后还不能投胎转世怎么办?”

苏道长一副惊愕的模样,“本来就不行啊!你不知道吗?”

兰雀:“……”

她把头垂下去了,鼓了好一气会儿才道:“你别乱说……”

早知道她就不问了。

她争辩道:“我在书上看见了的,北邙山绵延三百里,皆受阎王庇佑——”

苏道长:“你看的那本书叫什么?”

兰雀:“兰氏杂记。”

苏道长:“对嘛,那只是一本杂记,又不是什么圣人言说,它说行就行啊?”

兰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您为什么答应来做道场呢?”

苏道长笑眯眯:“傻姑娘,虞国公夫人给过银子的。再说了,若是做个道场就能得偿所愿,那大家早都学道来了。”

兰雀心中不服气,却又不敢得罪,还忍不住问:“您是正正经经的道长,您觉得该怎么办呢?”

苏道长:“落叶根归嘛,你们蜀州人是不是讲究这个?”

兰雀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是……落叶归根。”

她越来越沉默,但是——只沉默了一上午,苏道长就叫她下马车,“咱们到了!”

兰雀傻眼,“不是说要两三天么?”

至少也要一天半啊。

苏道长跳下马车:“你从哪里知晓的要两三天?”

兰雀跟着跳下来:“虞国公府的管妇婆子说的。”

苏道长:“虞国公府一家都是姑苏人,贴身的管妇也是姑苏人,肯定是没有来过北邙山的,她说的话你也信啊?”

“以后记住了,只有查实过的东西才可以相信。”

兰雀就丧起个脸,“哎,我知晓了。”

苏道长掀开马车帘子叫她去拿陪葬的东西,“我瞧你大包小包拎了不少啊。”

兰雀这才高兴了些,“嗯!虞三将军给了不少好东西。”

然后顿了顿,还是转头看向虞春莹,安抚道:“你不要担心,葬在北邙山可以轮回的事情能被记载在书上,肯定都是被证实过,跟道听途说不一样。”

苏道长就往前走去,啧啧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兰雀:“……”

她连忙去捂住虞春莹的耳朵,小心翼翼朝着苏道长的背影张牙咧嘴:“我就这么想!”

但苏道长往前走了,应该是没听见,只是身子抖了抖。

避免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兰雀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于是也提着包袱跟着往山上走。

今日果然是个晴天,云散日朗,正午的光洒在树叶上,像要燃起来一般。

她特意朝着四周看了看:“山上原来种的是树和柏树啊。”

不是桃树和李树。

苏道长解释:“墓葬之地嘛,当然是种松柏树了,不过千万年过去,这上头的松柏树多半是无主的。”

倒是地下的白骨多如土。

她弯腰捡起一块土,“但其实,北邙山是被人神化了。你瞧,这里的土比下面的泥土是不是干燥些?”

兰雀有隐隐不好的念头。

苏道长头头是道说起来,“你只要拿着竹子往下面插,便能发现下头的土也比其他地方紧实。这样的土,确实能让埋进棺木的墓保存久一点。等盗墓贼挖开棺材一看,哎哟,这尸体比其他地方烂得慢,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便传出了些受阎王庇护的流言来。”

兰雀面如土色。

苏道长到底是山上的人——山上的人算不得城里人,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的,她一听就懂了。

她终于臊眉耷眼问了个明白:“您的意思是,埋在这里,也不能去投胎转世对不对?”

苏道长连忙道:“我可没说啊,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兰雀再次爬山,就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苏道长凑过去,“怎么,你生气了?”

兰雀闷不吭声。

苏道长就哄,“别生气嘛,说不定是我错了呢。”

兰雀抱着木盒爬到了前面去,只留给苏道长一个倔强的脑袋。

这般大概了走了二里地,四处变得荒草靡靡,风也冷冽起来,她还看见一棵柏树上有只乌鸦正衔了别人坟墓前的纸钱筑巢。

兰雀抬头看了会,最后道:“我待会要把纸钱都烧了。”

苏道长笑得不行,“这么小气啊。”

两人终于到了坟前。虞国公夫人已经叫人将墓坑提前挖好了,墓碑也放在一边。

兰雀蹲在碑前等苏道长做好了法事,便将陪葬的东西放进墓地,将碑立好,又将猪头摆上去,倒了三杯酒供奉。

然后捏住鸡翅膀,拿出刀学着村子里老人下葬时的样子用蜀音郑重吟唱:“日吉时良,是天地开张。今日杀鸡,是大吉大昌。鸡,是只活鸡,来年必定投胎做人……”

想了想,觉得老人家吟唱得未免不周全,于是将猪头也吟唱了进去,“猪,也是只活猪,来年必定投胎做人。”

她一本正经,绷着一张小脸拿着刀和鸡在那里比划,让一边的苏道长忍笑辛苦,扶着树一个劲的拍,差点笑岔气去。

最后,等她杀了鸡,淋了鸡血在碑上,又等她朝着坟墓拜了拜,这才道:“你们蜀州,有这么多规矩呢?”

兰雀已经紧张得脸色苍白了。

她游魂一般点点头,然后虔诚地将木盒和沾染了血的刀放进墓坑里,一点一点埋起来。

她捧起一捧土,就要看看虞将军,埋下一捧土,便要再看看。

但无论她怎么看,虞将军依旧不搭理她,依旧在那里擦着那把永远也擦不干净鲜血的刀。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

苏道长连忙躲到树下去,“早知晓就背把伞上山来了。”

她招呼兰雀,“我掐指一算,这雨只下一个时辰,你先来躲躲雨。”

兰雀却已经听不见了。她脑袋上冒出豆大的汗,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她诚惶诚恐,一门心思去捧土,一捧接一捧,直到小墓在雨中成了小小的堆子,虞春莹将军还是坐在那里擦刀。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火烧了起来,一瞬间又觉得四周都是血水。

她忍不住哭起来,哀求道:“你快些去投胎吧,别跟着我了,我胆子变大了,你别担心,真的……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怕任何事情了……”

她会是个胆大的姑娘,会越过千难万险,长命百岁。

苏道长脸色越来越肃穆,她上去一把抓住兰雀的双手,认真道:“不能再埋土了……再埋下去,你的指甲要全部废掉了。”

兰雀却失魂落魄道:“可她没有去转世回轮啊……没有长命百岁,这是不行的,不行的……我……我……她……她们……她们不能做孤魂野鬼啊,不能的……”

苏道长目露怜悯,缓缓松手,不再去拦着她。

倒是兰雀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希冀问:“我看书上说,人不能转世轮回,是因为心有所憾,所以不愿归去——她是不是有遗憾,所以才会这样?”

苏道长犹豫着点了点头,“是?”

话音刚落,就见兰雀笑了起来,继而朝着墓碑扑过去。她张开双手,抱着空无一处的地方又哭又笑问:“将军,你还有什么遗憾呢?你说出来,我肯定会去做的。”

“你说呀,你要说的,你说了我才能去做。”

“求你了——你告诉我吧,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会活不下去的——”

苏道长眼眶慢慢红起来,她觉得,她应该知晓自己该说什么了。

这个小姑娘,兜兜转转,其实一直需要一个借口。

她走上前,轻声道:“我觉得,这时候,虞将军该开口说话了。”

果然,这句话一说,兰雀就欣喜得喊起来,“她说了,她说了——”

她侧耳听,“好啊,好啊,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苏道长悲悯问:“她说什么?”

兰雀就又去一捧一捧挪开墓土,高高兴兴道:“她说,她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乱世纷纷,出来匆匆,死在异乡,从未归过故土。”

她锲而不舍地将木盒和刀挖出来,一双手挖出了鲜血,她却毫不在意,只欢喜看着身旁道:“——好啊,好啊,那我就送你回去,我们去蜀州,我们回蜀州。”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