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雀生性胆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直是个受人欺凌的姑娘。
但在承衡元年秋,她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活生生咬下了别人的一块肉。
——
她被罚跪在祠堂,从下午跪到了晚上。
晚间的祠堂鬼火森森,她倒是不害怕——她这辈子最怕人,但不怕鬼。
何况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鬼。
鬼是去年到她身边的,是她从小读的那本《淮陵史记》里记载的虞春莹将军。
虞春莹,生于蜀州淮陵,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女将。她额上有一点胭脂红,手里握着一把大刀,说话干脆利索,举止飒飒大方,是兰雀最喜欢的性子和样貌。
虞将军见她胆儿小,便不断鼓励她要大胆些,不要总遭人欺负,兰雀也深以为然。
但她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的性情怯弱,胆小怕事,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常被人欺负。她家阿娘和阿妹都说,她们生于乱世,胆小是活不下去的,她得胆大些才是。
阿娘还抱着她劝,“小阿雀,你得勇敢一点,这样才能活长一点。”
结果十岁那年,战火殃及了小村庄,只有她这个胆小的人活了下来。
活下来了,她就不敢死。她得听阿娘的话长命百岁,要把阿娘和妹妹的命都活下去。
便又浑浑噩噩跟着流民一路北上,竟也活到十二岁,还被上天眷顾,碰见富贵侯买义女。
她长得好,就被买了回来,带到了洛阳城里。
但富贵侯原来是个太监,因为乱世投对了新主子才有从龙之功,功劳还不大,新帝便只给了他一个侯爷的封号,没有给实权。
为了能在洛阳站稳脚跟,富贵侯趁着乱世人便宜,用二十两银子买了六七十个义女挤在院子里养着嫁人,以此去攀附权贵,结交姻亲。
兰雀这个弱性子,在这里面就更受欺负了。
被打是家常便饭,也没人跟她说话,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发出怪笑声讥讽,时间久了,她就喜欢低头发呆,又被人骂废物点心。
好在虞春莹将军来了,她慢慢变得胆大起来,再被打的时候,也敢偷偷还手掐几把她们的肉。
只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反抗,反而更激起她们的怒火,今日就打了次大的。
兰雀想到这里抿唇,眼眶一红,“我要是再看见十六娘,我还咬她!”
虞春莹将军坐在她旁边擦刀,闻言笑着道:“你都敢去咬人了,想来已经是个胆大的姑娘了。”
兰雀听见这句话本该高兴的。
胆小胆大四个字,前者是她前半生的噩梦,后者是她后半生的梦寐以求。
可她此时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她的眼泪珠子甚至瞬间巴巴地就掉了下来,哭道:“我胆大得太迟了,你都被人烧了!”
她十二岁进富贵侯府,在这里呆了两年,如今已经到了十四岁,是可以出嫁的年岁了。
管她们的刘妈妈今日去白马寺里烧香,就带着她跟其他姑娘们一块去求姻缘。
路上本好好的,但到了白马寺里,她因为求了一张上上签被十六娘不喜,便又叫了人来打她。
她不愿意被打,这回反抗得厉害了些,结果十六娘把她身上珍藏的《淮陵史记》抢过去烧了。
这本书是阿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再难也都没有丢下过,一直随身带着。后来虞春莹将军来,也是附身在这本书上。
如今这般一烧,阿娘的遗物没了,虞春莹将军也被烧了一遍。
兰雀便深深厌恶着这样没用的自己,甚至还有些隐隐不安——她今日可能是气得狠了,脑袋有些发晕,一时之间勇猛了些,竟冲过去将十六娘手臂上的肉活生生咬下了一块,血淋淋叼在嘴里。
等回过神时,周围的人惊恐地喊她疯子,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已经胆大到咬下别人的一块肉了么?
她不知所措,但又有些欢喜。
若是能成为一个胆大的姑娘,她愿意去咬人的。
只是愧对虞将军得很。她珍而重之抱起盛放着书灰的木盒,伤心道:“我是胆大了,但你却被烧了。”
她跪在祠堂里一个劲地抹眼泪——她还是个爱哭的人。
她眼泪浅得很。
哎,这也不好,她又努力擦眼泪,想跟别人一般镇定从容。
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她无数次想。
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看不起。
兰雀叹气再叹气,准备将木盒放到祠堂的长明灯前享受香火——她觉得虞春莹将军附身在书上,那书的灰烬就是骨灰了。
结果刚走到祭台,还没转身,却在蒲团之上看见了一本书。
她匆匆一瞥,上头写着硕大的《兰氏杂记》四个字。
——
寂静深夜里,窗外大雨如鼓敲击,檐下铜壶漏声不断。
兰雀被滴滴答答的声音吵得更加心烦意闷,便索性端来一盏灯跪在地上翻开那本书看。
书确实是本杂记,什么都写了一点,还写的蜀州话,是蜀州书。
兰雀就是蜀州人,更加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最后一卷,上头开始提及上古秘术。先是说听风可以卜卦,后面又说洛阳的北邙山风水好,是难得的埋骨之地。
兰雀本是为了静心看的,看到这里眼睛一亮,不禁虔诚地念道:“人生所求,不过二者。一是生于苏杭,二是死葬北邙。”
“……北邙山绵亘三百里,皆受阎王护佑。凡葬北邙者,肉身不腐不败,魂灵转世轮回,来生长命百岁——”
兰雀正为虞春莹将军被烧百般沮丧,骤然看见这话,便好似遇见救命稻草一般,忍不住端着烛火凑近死死盯着书瞧,试图参透此话。足足过了一刻钟,她突然猛地抬起头:“哇——”
她惊喜问:“将军,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把你的骨灰葬进北邙山去,你就能投胎转世,长命百岁了?”
虞春莹将军还在那里擦刀,一边擦一边笑着摇头,“不知道啊,我已经死了一千年,哪里知道这些哦。”
兰雀立刻垮了脸,丧眉搭眼地低头,好半晌后才闷声问:“那你怎么办呢……你也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做个孤魂野鬼啊。”
虞春莹将军却笑吟吟地:“不要紧嘛,做鬼也挺好的。”
才不好!
做鬼一点也不好!
兰雀是想要虞春莹将军投胎转世的。
她就寄希望于书,又用微弱的烛光去照书上的字,认真读下去:“前朝永宁年间,贼寇一把大火烧了洛阳城,自此,合了前人所言:北邙山上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一阵风吹来,烛火晃了晃,她赶紧用手护着,手掌和烛火的影子便晃晃荡荡穿过门缝倒映在门槛上。
门外,虞国公夫人穿戴蓑衣斗笠,一身水渍,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影随风动,晃到了她的脚边,她便后退一步,不愿踩在上头。
又等了一会,屋内虔诚的念书声没了,传来小姑娘跟“鬼魂”念念叨叨去北邙山的声音,她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沿着长廊急急而走,不一会儿,便见到了游廊尽头胖胖的富贵侯。
富贵侯今年四十岁,却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他被虞国公府的粗壮妇人拦在外头,脸上虽是笑着的,心里却满肚子气。
——这可是他的家!是富贵侯府!
在自己家被一个不递拜贴,贸然上门的外人拦着算怎么回事?
就算虞国公府如今权势滔天也不行吧?
他有心想要责骂两句,但等虞国公夫人越来越近,他的嘴角又习惯性弯到最大,堆着一脸褶子谄媚笑道:“国公夫人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虞国公夫人神色肃穆,兀自沉默,始终不发一言,不停脚步。等到了他面前才朝着他点了点头,而后擦肩而走,丝毫不带停留。
富贵侯:“……”
他屁颠颠儿去送,等将人送上马,目送一人一马在大雨中没了身影后,他才变了脸色,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轻轻地打。
打重了舍不得。
他尽量温柔地骂自己:“瞧你这骨气!多少年了,还是一副深怕得罪人的太监样!”
府中管家跟在他后面不敢说话,等他脸色好了些之后才凑过去:“小的刚刚去查了,虞国公夫人只去了祠堂,但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进去。”
他纳闷道:“今日祠堂里只跪着十八姑娘兰雀,难道是冲着她去的?”
富贵侯:“可是她跟虞国公府有什么牵扯?”
管家:“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去查,小的现在就去。”
富贵侯心急,哪里还能等到他查回来,骂道:“不中用的东西,直接去问十八娘吧!”
他大步朝祠堂走:“你买她的时候查过身世没?”
管家摇头:“她不是人牙子那里买来的,是在流民堆里选出来的。”
这种几乎不要银子,给三五个铜板就跟着回家了。
他努力回忆道,“当时她一身脏兮兮的,饿得骨瘦如柴,但头发却很好,牙齿也白,怀里还揣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识得几个字。听她自己说,她从小喜欢读书,就经常去村子学堂墙角偷着学。”
“小的当时就觉得她是个好苗子,后来一问名字,唤作兰雀,跟您同姓呢。便觉得有缘,索性带回来了。结果她性子太弱,经常被人欺负,无趣得很,小的就没关注过了。”
又把她去跪祠堂的原因说了一遍,然后有些后怕道:“乱世来来去去,多少人家都失散了儿女,这丫头别是虞国公府的孩子……早知道就不罚她了。”
富贵侯能走到今日还是有些脑子的,冷静下来后摇头:“应当不是什么血缘亲人,也没什么大的牵扯。不然依着虞国公夫人这样目中无人的性子,早就将人带走了。”
管家发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咱们还一无所知,怕是凶多吉少啊。”
此时已经到了祠堂外头,富贵侯抬手让管家噤声,而后侧身朝半开的门缝里看去,发现十八娘正跪在地上看书。
她弯着腰,神色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富贵侯忍不住侧耳,便听见她轻声念道:“——而现世众人,不能自己定夺生于何处,于是如同飞蛾扑火,终身索求死葬北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