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决定(1 / 1)

火舌舔舐过他的身躯,灼烧感遍布全身,像是一把烧红的短匕在一点一点割开他的皮肉。世界在眼前晃得厉害,陆元义只觉得脑中嗡鸣,痛苦地挣扎叫喊,声音惨烈得叫人不敢瞧看。

被烧成焦炭的皮随着他的挣扎扑簌簌往下掉,肉被烧焦的气味弥漫在漆黑的刑房,熟悉的场景刺激着她的感官。她不由得往后退,怔怔伸出肌肤细腻的手指,焦炭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恍惚间那日的熊熊大火在她眼前重现。

火星子燎起,灰尘好似在往她的喉咙里钻,可它上一瞬,还是陆元义沾满血污腥臊的皮肉。胃里一阵翻涌痉挛,程知遇忍不住干呕,哀嚎和她的求救在耳畔发出嗡鸣,她无意识张开嘴,却只能呕出些发苦的口水,舌根发酸。

“主上。”旁边死士注意到她的神情,出声唤她,将她的意识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出来。

程知遇恍然回神,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到安全的地界,不自觉放大的瞳孔缓缓聚焦放松,她抬手拿帕子掩住口鼻,垂眸看不出情绪。

“无碍。”只有她说话时才显得气息很乱、喘得很急,眸光凌厉落在渐渐死寂的火势中,“等火一熄,确保他死绝了再处理。”

掩在帕子下的声音沉闷,平静地宣告了他的死期。

她几乎是逃出的刑房。

程知遇重生至今的时间很长,长到她以为她快忘了那个烈火焚身的夜晚,可她的身体还记得。那种灼烧的痛,窒息和绝望。

她沉默地将指缝间的污血洗干净,胰子打出泡沫,掩下赤红血色。她照着铜镜,将自己脸上溅着的干涸血迹一点点擦去,稍稍用力,白皙的肌肤擦出红痕。

水珠从她的发丝颗颗坠落,她喘着气,一瞬间有点想哭。

她不知道是因为陆明,还是因为自己。

直到整个人干干净净,她拿帕子盖在自己脸上,深呼吸,缓了神。

“陆明怎么样了?”她平声问着,低头整理袖口的褶皱。医师冲她拱手,露出为难之色,“回娘子,是长年累月的毒......解不了。”

陆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乖巧坐在屋内等,只留一个纤弱的背影给程知遇。

程知遇凝眸,拉着医师往更远处走了走,压低声音质问,“解不了?你都知道是什么毒,凭何不能解?姜甫到底是去哪儿寻的你,莫不是随便找了个赤脚大夫诓骗我?!”

那医师也是有几分脾气在,若非姜甫使了手段,他哪肯出手。此时听了程知遇的话,不免生了怒色,一甩袖子,“不信老夫,那就别请。此毒就是无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夫也是这套说辞,我看你是个小娃娃,这才和声和气说话,你要是实在信不过,大可另请高明!”

那医师吹胡子瞪眼指着她鼻子说话,他行医多年,哪个见了他不是低声下气、恭恭敬敬的,偏这小娃娃不领情。

“你小点声!”程知遇一把拉过他,不由得看向屋中静坐的陆明,见他丝毫未动,这才短暂松了一口气。

那医师见她神情,一脸恍然大悟。

上一世,姜甫确实治好了陆明的眼睛,如今更是有把柄在程知遇手中,没理由诓骗她。

程知遇默了默,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这个老头,缓和语气道:“那你,可有什么法子让他看见?”

老头挺直腰板,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子,道:“自然,自然。”他摇头晃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你放心,既把你的小官人交到我手上,自然要还个全须全尾儿的人给你。”

程知遇此时也顾不上他的话,只一味狐疑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咳咳。”老头咳了两声缓解尴尬,神色突然凝重了些,“他这毒,解不了,但能移到旁的位置。”

“?”程知遇眉头紧蹙。

“这毒不烈,不然他中了这么些年,怎还只是瞎了眼睛?只是碍人,老夫有一剂方子,可以将他的毒移到身体旁的位置,再附上一剂调养的,不出三月,便能重见光明。”老头顿了顿,清明的眸子缓缓转到陆明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只是你要选,若是换到旁的位置,他的身子会更弱,且无法预知会不会引起别的病症。”

所以上一世,陆明也没有完全清除体内的毒素吗?

程知遇刚从刑房出来,她听了太多有关陆明的痛苦过往,她站在陆明的身后,一时顿住。

该替陆明做选择吗?

她把他当棋子,可她看着屋中他的身影,好似看着陆明赤脚站在初冬的湖面,薄冰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他的身躯,冰面下暗流涌动,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往前一步,是程知遇的滔天仇恨,熊熊烈火燃烧令他灼热难当;往后一步,是寒冰刺骨,无底深渊将他吞噬殆尽。

他迷茫地站在那,将手中救命的绳索递到程知遇手上,可只有程知遇知道,他进退两难。

可他是棋子啊。

程知遇试图说服自己。

“程娘子,忙完了吗?”宅老突然出现,见两人没有说话,特过来问了一句。

程知遇晃神回他,“啊,还没,咋了?”

“老爷说过会子用午膳了,邀医师也留下吃口,再来问问您今个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再添个菜。”宅老如实禀报。

“医师方便吗?府上饭菜蛮好,留下吃口罢。”程知遇浅笑着客套问他。

“方便方便。”那老头忙不迭地点头,笑眯眯地说着,“嗨呀,这不叨扰了么,内个,有没有荤菜啊?”

“有有有,管够。”宅老礼貌笑道。

程知遇有些无语地看着医师,登时怀疑看起来这么不靠谱的人,真的不是来诓骗自己的吗?也罢,程知遇无奈叹气,死马当做活马医罢,转头对宅老说,“加份醋赤蟹,旁的照旧。”

“哎。”宅老笑眯眯一应。

“欸,有没有鱼啊,老夫最爱吃鱼。”老头恬不知耻地又凑上来问。

宅老好脾气地回答,语气略带歉意,“我们家小娘子不喜吃鱼,桌上从不曾做过,但若是医师想吃,倒也能单做一道给您。”

程知遇不会挑刺,幼时常常卡到喉咙,便闹着再不肯吃。程连虎和戚雅纵着,除非宴客时客人喜爱,不然是不会主动叫厨娘做的。

宅老不提,程知遇都快忘了。

“好好好,麻烦麻烦。”那老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点头。

“哎,那我就先退下了。”宅老笑着冲两人行了行礼,便退下了。

“......”程知遇出奇地沉默,她仰头望了望牌匾上漆金的“程”字,眼眶发酸。

宅老的话让她忍不住偏心程府,说到底,陆明于她,自一开始便是棋子一颗,她绝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重现。

两个小人在她心里打架,将她的心脏怼得生疼,她苍白地张了张口,如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一般,发痛、发酸。

“毒素,移到哪里最稳妥?”程知遇垂眸,小声问他。

老头一愣,他没想到程知遇真的会动这个心思,秉承着医德,他思索片刻才回答,“......肝脏。他旁的位置,会运行不畅,一旦引出别的病症,极有可能致命。只有这里,被毒素破坏,顶多气滞血瘀,不会要命。”

“那便这般做。”程知遇声音平缓而艰涩,望向陆明时,忍不住轻颤,“我要他看起来如常人无异......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小事小事。”老头捋了捋胡须不在意地说道。

程知遇没再管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进了屋,随手关上门。

屋内熏香的气息很淡,那老头给陆明瞧病,开了窗子借光,此时风过,有些发冷。可陆明只是将自己蜷成一团,并未动手关上。

程知遇步子突然小下来,也轻了许多。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将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吹干。

怎么会不心疼呢?

她张张口,突然哑声,眼眶泛红却怎么也不肯掉泪,“......怎么不关窗?”很显然的哭腔。

陆明一愣,他以为是医师对他束手无策,怔愣一瞬,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阿遇。”他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奔向她,被她迎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阿遇。”

好闻的皂角香在鼻尖萦绕,陆明垂首,安心许多。

“怎么不关窗。”程知遇吸了吸鼻子,闷声问他。

“我心不静,想着吹吹冷风,能好些。”他温柔地回答。

程知遇却不管,她拉着陆明过去,腾出一只手将窗子合上,窗子“砰”得一声,带着很显然的情绪。她半个人陷在陆明怀里,蹭着些暖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陆明不知道程知遇是为了什么,低头沉思一会儿,试探开口,“是因为我的眼睛吗?”听程知遇没有回话,他便姑且认为是猜对了,睫羽轻颤,轻声安慰她,“没关系的,阿遇。”他将手轻轻抬起捧起她的脸,额头轻抵。

这是程知遇安慰他的方式,他耳尖通红,学了个十成十。

陆明有些笨拙地开口,语气轻缓地像羽毛,“我已经习惯了瞧不见的日子,盲文我已学会,你叫我读的书,我现在都会读。我瞧不见东京的月亮和营州月亮有什么分别,但我有你,阿遇,我喜欢听你跟我说。”

怎么会没有分别?

程知遇的指腹划过他的锁骨,好似能触及他的骨骼,他的骨架那样薄,他吃那样多的苦,怎么还能如此温柔?她葬身火海,只是一个时辰,她便要恨绝了,恨不能将那个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陆明好似一层薄纱,一切恶意汹涌地朝他涌过去,他却挤了挤水,还是张开怀抱拥着她。

可怎会没有分别?

薄纱上沾染着斑斑血迹,干涸污糟,只是陆明洗得干净,不肯将身上的肮脏蹭到程知遇身上。

程知遇不作声的时候,他怎么会不失落?

只是他听到了她掩藏的哭声。

“阿遇,我有你,所以,不论是看见,还是看不见,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干系。”陆明轻“嗯”着沉思,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他勾起唇角,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温柔,如春风拂面,呼吸却滚烫如火星子一般灼在她的肌肤上。

她却没躲。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落,落到他的掌心。

陆明越安慰她,她便越痛苦。程知遇死死咬住唇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着手也捧住他的脸,两人靠在窗边。

微弱的冷风从窗缝间逸出来,吹得程知遇脊骨寒凉,她的眼神哀伤而痛苦,望着陆明认真的脸久久不能回神。

陆明感受到了程知遇的颤抖,便歪了歪身子,将风和她隔绝开。这回程知遇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空气开始变得湿热。

程知遇已经尽力在忍了,可她听着陆明的话,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掉落,陆明开始慌乱,他拿着大袖轻柔地擦,温热的泪很快洇湿了他的袖缘。

“可是陆明,我是个太卑劣的人。”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嗓子犹如烈火灼过,疼痛沙哑。

她一瞬间失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人嵌在自己怀里,将头埋进他的颈窝,细弱的哭声从她唇齿间泄出,一时显得委屈。

陆明不敢动,僵直着身子任由她哭,双臂举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你,你怎么能这般待我呜呜......你打打我,或骂骂我。”程知遇哭得愈发嚣张,她紧紧攥着他的袍子,誓要将袍子攥烂,哭得不能自已,“你别对我这么温柔,别......我不忍心。”

陆明听得云里雾里,神色稍顿,缓缓、缓缓收紧手臂。

他温柔地将程知遇抱在怀里,轻拍着她肩膀。

程知遇一抬头,委屈地瘪着嘴看他,“干嘛!你真打啊。”

陆明也显得有些迷茫,举起罪恶的手,“这不是......安慰吗?”

看着陆明无措的表情,程知遇吸了吸鼻子,“就是打我。”

陆明倏然被她逗笑了,低头敛颚无奈地弯起唇角,又开始哄她。

两人就这样抱着站了许久,久到程知遇的哭泣声开始变得微弱,陆明却倏然认真地开口。

“阿遇。”

“嗯?”她的回应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抬起肿成小桃子的一双大眼睛。

陆明将她抱得更紧,默了默,闻到了一丝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