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哥怎么又在厨房?
以她在梦里的经验,他可不怎么在家里待着。
林月歌转身要走。
“林同志。”
袁砺叫住了她,他的声音很低沉,轻轻一声同志,像在念魔咒,神秘又荒芜。
“给我盛碗粥。”
她回身,有点诧异:“什么?”
“没听到?”
袁砺坐到了圆桌边,长腿交叉,看起来如同一只慵懒的豹子。
他一只手搭在桌上,敲了敲:“我没吃早饭。”
“可——”
摸不透他的路数,她皱了皱眉头:“我只煮了粥。”
他不置可否,手指又敲了一下乌檀木桌面:“快点。”
算了。
林月歌没兴趣和他理论,一碗粥而已。
她转身进了厨房,绑好头发,端出一碗粥。
袁砺指了指橱柜:“那里面还有菜?”
“啊,是。”
“土豆丝。”
她知道,他不爱吃土豆丝。
暗地里希求他能放过她给自己煮的土豆丝。
“麻烦端来。”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命令下起来,天经地义的样子。
林月歌深吸口气。
就一次,忍。
土豆丝里,她还放了一些糖,是偏甜口的。
让他吃,看他吃不吃得惯了。
呵呵。
她把粥碗和土豆丝摆在了圆桌上,一时竟没控制好情绪,热粥翻出来了一些。
恰好溅出来,眼看着就要烫到袁砺的手腕——
下一秒,他的手抬了起来,粥汤落到了桌面上。
他望了她一眼。
故意的?
林月歌没解释,礼貌地笑了下,转身又要退场。
“等等——”
他又开了尊口:“筷子。”
林月歌的气快从脑门冲出来。
三步并两步,去了厨房,取了一双筷子,给他放在了碗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飞快离开。
西院的房里,小宝还在呼呼大睡。
她靠窗坐下,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窗子正对着小院天井的正中央,只要袁砺走出来,就能看见她在这。
她起身把窗户关上。
她一边把头发揉干,一边发呆。
等到对上墙角的小镜子,她哑了。
头发半湿,水珠把她肩膀和背上打了个半湿,衣服都紧紧地贴在身上,虽说只是那一点儿,但还是有一种被人看光的羞耻感。
她咬紧牙关。
回想着他刚刚看过来的眼神,是不是有一丝轻佻?
不。不会。
这人看不上她。
她拉上窗帘,把头发用很大的劲儿拧得干干的,又重新换了件衣服。
换上了一件乳白色的绣花短袖,领子那儿掐着一圈花边,只是角落有些泛黄,是大姐留给她的,也是她最终爱的一件衣服。
窗外,院门吱呀被推开又被关上。
他终于走了。
林月歌这才从房里走出来。
圆桌上,粥碗是空的,土豆丝的碟子里,只剩一点菜汤。
一股酸涩的滋味弥漫在舌尖。
林月歌只觉得有点儿好笑。
梦里,她辛辛苦苦琢磨他的口味,想尽办法给他做新菜式,人家并不领情。
现在,白粥和煮过的、加了糖的土豆丝,他却吃了个精光?
到了晚上她都没回过神来。
晚上,袁家父子都没回来,陆燕萍把师傅代买送来的肉和菜清点了一下。
“今儿年景好,还有葡萄呢。”
“小林,你吃吧。”
让林月歌吃葡萄,是出于好意。
林月歌位置摆得正:“我不用。”
主人家自己的东西,她不该吃。
陆燕萍知道她的心思,倒也很欣赏这一点,没有多劝。
趁着陆燕萍奶孩子,她跟陆燕萍提了个要求:“陆老师,我能不能在家里洗澡?”
有了小宝后,陆燕萍就花大钱想尽办法从国外弄来了一台进口热水器。
大院里,只有袁家有这个新鲜东西。
其他人要么洗单位的澡堂,要么就是去大院的公共澡堂。
她仔细地考虑过了,再不能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洗了头发,在家里拧,总是麻烦的。
“我得带孩子,白天没工夫一个人出去洗澡,晚上的话,公共澡堂也关门了。”
东院袁砺房间隔壁再隔壁,就是袁家的卫生间。
她知道,里面还有吹风机。
插上电,会有热风吹出来,可以把头发很快吹干。
梦里,她见陆燕萍用过。
有过一时的歆羡,但她没有提要求。
天冷时,洗完头只是一个劲地用毛巾擦了又擦,窝在暖气片的边上烘一会。
她满脑子除了袁砺,就是袁砺,一点自己都没给剩下。
有那么一次,她紧赶慢赶,赶在八点前去了澡堂。
到了八点,路上遇到几个小痞子,她几乎是跑着回来。
这一次,她不这样了。
“也是,我没想到这些。”
“可以啊,你就用吧,卫生间的钥匙就挂在架子上。”
陆燕萍指了指外头。
林月歌不敢相信,这事儿竟然很简单。
她原以为,她需要再花一阵子,才能说服陆燕萍的。
她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拼命亲了几下小宝带着奶香的小脸蛋:“你妈人真好。”
哼着小曲儿,她奔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串葡萄,剪了一盆子,敲了敲书房的门。
陆燕萍正在里面挑灯夜读。
她把盆子放下,轻轻道:“陆老师,谢谢你。”
陆燕萍正读得认真,并没有回答,她也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退了出来。
林月歌瞥了一眼,陆燕萍读的书,上面不知道是字还是画,像天书一样的,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之前说要做个像陆老师一样的女人,并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很羡慕她,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跟丈夫也是有商有量,能说的上话。
跟她乡下见到的女人都不一样。
林月歌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第二天一大早,林月歌特意早早起来。
她一直看着对面袁砺的屋子,是锁上的,里面也没有亮灯。
她松了口气。
袁砺应该是走了的,她这才出门去厨房给自己准备早饭。
晚上她已经把大米泡好了。
昨天有送来一块猪肉,她稍稍割下来一些瘦的,切成细丝,打算做皮蛋瘦肉粥。
肚子不太舒服的时候,她特别想吃这一口。
原先在家里食材找不齐,只有小时候跟着外公,才喝了几次。
现在——做这个方便多了。
林月歌揉了揉眼睛,小宝最近吃奶量多了,半夜起来两次哭着要喝奶,陆燕萍喂完去睡了,她也跟着折腾了大半夜。
喝个粥,不会太过分吧。
大米是要煮开花的,她找出砂锅,开了大火。
北京的水质很硬,之前她用过不少办法,后面发现烧水时加一些果木炭水质不但软,还会很清甜。
但现在她初来乍到,家里还没果木炭。
只能把水静置一晚上。
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
小宝在哭,她赶忙过去哄她。
他现在很黏她,一睁开眼睛见不到,就得哭。
稍稍去晚了一会儿,就会哭得喘不上气。
“哟,真香。”
猴子一只脚跨进了国营饭店,保温桶啪地放到了桌上:“砺子,今儿张姨有事儿,晚了点。”
陈光荣看了看坐在中心的袁砺,欲言又止。
被侯江生啪一掌拍在了背上:“陈光荣,娘们儿唧唧的,有屁快放。”
陈光荣推了推眼镜,打开保温桶,递给袁砺:“不苦,真不苦,我替你尝过了。”
保温桶里,传来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袁砺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淡棕色的药液滑了下来,被他用手背抹去,没说话。
侯江生跟服务员说:“同志,再加两个菜,砺子,来一叠门钉肉饼?”
他不等袁砺回答,就让服务员加菜单上。
袁砺也从没在点菜上发表过什么意见,一直是他们拿的主意。
“等等。”
袁砺叫住了服务员:“青椒土豆丝。”
服务员愣了愣,国营饭店还真没什么人点这种菜。
“青椒土豆丝?”
“对——”
“你不是不爱吃吗?”
他又加了一句:“加点糖。”
加糖的青椒土豆丝……
服务员额头有点黑,上下左右确认,看几个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来踢馆子的。
陈光荣抬了抬下巴:“就按他说的做。”
“好,好嘞。”
侯江生看呆了,等袁砺走后,他拉着陈光荣说悄悄话。
“砺子怎么了,我参军了,受刺激了?”
陈光荣叹了口气:“他哪有那么脆弱。”
“那他怎么突然在菜里放糖,这是什么吃法?”
回想起那盘子甜兮兮的青椒土豆丝,侯江生喉咙眼发腻。
“他竟然吃了一大半。”
陈光荣勉强想到了一个理由:“大概是中药太苦。”
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吃颗糖什么的。
侯江生恍然大悟。
“哎,我下个月就参军,他那药恐怕没办法在我家熬了。”
“那怎么办?”
“拿去你家。”
“我家?翠翠大大咧咧,还能熬药?熬个粥都带着糊味。”
陈光荣不敢想象。
“那咋办?”
侯江生也一筹莫展:“这事儿又不能告诉别人。”
“到时候我出去花钱请人熬吧。”
陈光荣严肃地说道。
侯江生颇为感动:“光荣你可真贤惠,你丫要是个女的,我早就娶了你了。”
换来后脑勺啪啪两掌。
“走,咱再去替砺子打听打听。”
砂锅的盖子在咚咚地撞,听着差不多啦,香味也闻着差不多了。
林月歌抱起袁小宝,折好手帕替他擦了擦下巴的口水,给了他一个拨浪鼓,放在客厅的小摇篮里,一路来到了厨房。
打开砂锅,莹白的粥粒炸开了花,细细的瘦肉丝弯弯的,有些像煮熟的虾米,透着淡淡的粉色,皮蛋外皮一粒粒的,肉丝是晶莹剔透的嫩粉色,浮上来的皮蛋黄又染着深蓝。
她爱极了这种色调。
又抓了一点儿姜丝,外公说过,这东西多放姜才好。
她舀了一小碗,刚坐到圆桌上,院门开了,袁砺又——
回来了。
不早一秒,不晚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