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上月令(十二)(1 / 1)

天色骤暗,乌云似墨压在山头。

大雨随着风势倾泻而下。

卢月照看着烛火一摇一晃,吹灭了灯。

窗扉被风雨拍打得隆隆作响。

卢月照躺在床榻上,拉上薄被,闭上了眼。

闪电时不时划破黑夜,瞬间照亮村落轮廓,又迅速暗下。

许是一夜雷雨的缘故,卢月照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被惊醒。

醒来,复睡去,再有些断断续续的梦。

一时在田间欢笑,一时在树下沉睡。

更多的,是被人追逐。

她拼命奔跑,可身后之人总是和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就是甩不开。

她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

“梨儿——”

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

是清明!

卢月照停下回头。

她看见裴祜站在不远处笑看着自己。

“别怕。”他说。

可下一瞬,他就转身离去。

“清明,你去哪儿?”她抬腿向他跑去,“你等等我!”

卢月照拼命地追,可是前方起了云雾,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清明,你在哪?”

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云雾中走来。

“清明,是你吗?”卢月照向着那个身影跑去。

那人背对着她,缓缓转身。

烟雾散去,卢月照看清了是谁。

是李康泰!

他笑得阴森,左手拿着绳索,右手......

不!

他没有右手!

“贱人,是我呀!我就是清明!”

卢月照想要逃离,可脚下像是被灌了铅,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康泰向她扑来。

“啊——”

卢月照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起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慢慢坐起。

雨声阵阵,丝毫未有停歇。

卢月照推开房门。

天色不似那般昏暗。

一夜过去了。

她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出了屋子。

“咚咚咚——”

卢月照轻叩东厢房门。

无人回应。

他还没有回来。

“梨儿,你醒了?”卢齐明推开正房,看到了撑伞站在院中的卢月照。

“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今儿还下着雨,私塾不用上课,该好好歇息。”

卢月照走到正房门前,收起伞,进了屋内扶住卢齐明的手臂。

“人一上了年岁,这觉就少了,想睡也睡不着。我听着院中有动静,就起身看看,”卢齐明看向东厢房,“清明还是没回来?”

卢月照点了点头。

卢齐明看着屋外的雨帘,慢慢开了口:“梨儿,你和爷爷说实话,你是不是......中意清明?”

话音一毕,卢齐明感受到扶在他臂上的手一紧。

他在等着卢月照的回答。

“是。”

卢齐明微微叹气。

“我昨日收到了张知县的信,信上说,他弟妹和侄儿愿意与咱家结亲。”

卢月照惊诧地看向卢齐明。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知县说,只要你愿意,庄敬的母亲即刻便开始准备你们二人的婚事。”

卢月照转过头看向门外雨幕,梳理着心中乱绪。

天光较之方才又亮了些,可这雨丝毫没有弱下。

有几缕雨丝扑进屋内,沾上了二人的衣衫。

卢齐明带着卢月照往后退了一步。

“爷爷,我知晓你是不放心我,想要为我寻一个可以护着我的人,只是......不是张大人不好,而是,我已经遇见了他。”

卢月照伸出一只手,雨丝铺在手心,传来微凉。

“我现在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我想等他回来,亲口问问他......”

“若是他不愿意呢,他不想误你姻缘,或是,他想着入赘于家。”卢齐明问。

“若是后一种,那我就祝他夫妻恩爱,琴瑟相和,若是前一种......”

卢月照看向手中的雨水,水流顺着手心的纹路滴落在地。

“爷爷,你帮我写信回绝吧,无论是你说的哪一种,我都需要些时日。孙女微浅粗陋,不耽误张大人,愿他得觅良缘。”

卢齐明看向一旁的卢月照,“你确定要我写这封信?”

“是。”

卢齐明顿了一瞬,说了句“好”。

感情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实在是,强求不得。

也愿梨儿能想通。

雨幕之下,一抹倩影撑伞独行。

穿过树木遮蔽的小径,卢月照来到了小河边。

下了一夜的雨,水势涨了许多。

原本岸边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够两个人坐在上面,现今也被河水淹没大半。

卢月照走到了那株海棠树下。

不知何时,花已尽落,早已被践踏进了泥泞之中。

她俯首看向脚边河水悠悠。

几条鲤鱼围成一圈,在水中欢快地跳跃。

忽然,其中的一条扑腾到了岸边。

鱼儿失了水,挣扎着想要回到河中。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着雨水滋润的缘故,它渐渐地安于此处,不再挣扎。

卢月照蹲下身,轻抚着鱼儿,将它送回了河水之中。

“岸上不是你的家,你还是要回去的,要不,等雨停了,你怎么活?”卢月照喃喃。

她站起身,河面因着雨水涌入翻涌不停。

又抬头,望向天空。

依旧是阴云笼罩。

一阵风携雨打来,卢月照的衣裙湿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卢月照回头看去。

裴祜越过小径向她奔来。

雨水拍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依稀可见眼下乌青,像是没有睡好。

裴祜微微喘着气,在卢月照身边停下,“你果然在这里......我刚回来没见到你,爷爷说你出门了,我去周媛家寻你,你也不在,我想着,你应该在这里......”

卢月照将雨伞举起,遮住裴祜,自己的后背沾了雨水。

他没有打伞,也未穿蓑衣,一路跑来,身上尽湿,还染了泥水。

裴祜接过卢月照手中的雨伞,这把伞小,也就能遮住一个人。

雨伞尽数倾斜在卢月照身上,裴祜站在伞外,雨水落在他身上,伞上的水珠亦淅淅沥沥滴落在身。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反正已经淋湿了。”

裴祜看着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

“你来找我......作甚?”卢月照轻声问道。

“雨势这么大,你一个人在外面,爷爷不放心,我来寻你回去。”

“只有爷爷担心是吗?”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

不期撞进了她的似水眼眸,裴祜愣了一瞬,很快移开。

见他沉默不语,卢月照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许苦涩,“我听说,你被于家留下要做上门女婿了,你昨日就该回来,但一夜未归......你今日回来,是要请我和爷爷去你和于家小姐的婚宴吗,是什么时候?”

“没有。”

裴祜下意识说出口。

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裴祜顿了一瞬才继续开口:“于家说要再做几个首饰盒,师傅说他有事要先回来,让我留下,可是,于家没有首饰盒要做,我就走了。”

曾木匠走后,于员外拉着他,要他和他女儿相看,还说要招他做上门女婿,裴祜便知道根本不是要他做活儿。

他直接拒绝,可是于员外大有不同意就不让他走的架势,无奈之下,裴祜只得说自己有隐疾,怕是不能为于家留后。

于员外当时就变了脸,对着旁人说:“我说这么俊的小伙子没个媳妇儿是为什么,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当场就把裴祜打发出了门。

“那你昨晚在哪儿歇的?这么大的雨。”卢月照问。

“柳乡距云歇山不远,我去了清云观,今早下山搭了马车顺路回来。”

云歇山,清云观,檐下雨,殿中人。

卢月照想到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你婚事将近,我去求三清真人保佑你......保佑你们平安喜乐,夫妻美满。”

裴祜是带着笑意说出这话的,可这话却同时刺得两人心口微痛。

“你去求三清祖师保佑我和谁?”卢月照问出口。

“你和......张庄敬,张大人。”

“若是我告诉你,我今早回绝了张大人呢?”

“回绝?你是说张大人同意了这门亲事,但你......”

“是。”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水雾的湿濡弥漫。

“所以,你求错了,真人不会应允你。”

裴祜看向卢月照,伞下的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

看着她眼中含泪,裴祜心口疼。

“你之后还要去求什么?去求我和王大人、陈大人、刘大人?就是不求......和你是吗?”卢月照声音发抖,带着哭腔。

“你愿我和他人白头相守,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可以,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贪权慕贵,毫无真心之人?清明,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卢月照泪水涟涟,裴祜渐渐红了眼,他深吐了口气,就是不敢看她。

“你看着我的眼睛,”卢月照忽然伸手握住了裴祜冰凉的手掌,继续问着,“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没有我,然后,再甩开我的手。”

裴祜低头看向卢月照,她紧紧抓着自己。

可他怎么能,怎么会,说出口。

雨依旧在下,裴祜早已被雨水淋透。

看着狼狈不堪的他,卢月照伸出另一只手,将伞从他手中抽出,狠狠扔在地上。

伞面瞬间泥泞,雨水浇在卢月照的身上,她同样变得无比狼狈。

“清明,我能够和你同淋雨,你为何不敢和我过一生?”

她不怕苦,只怕身边之人不是他。

裴祜分不清眼前的模糊是不是雨水。

她就是能够轻易牵动他的喜乐悲欢。

“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留在这里......”卢月照哭得伤心,语气近乎恳求。

裴祜的心口似被虫蚁啃食,细细密密地疼。

他回握她的手,看进她的眸中,轻轻将她带入怀中。

什么冷静克制,什么衷心祝愿,全都被他抛在脑后。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在乎是自己让她伤心至此。

如果他的后退,他的犹豫,让她伤心,那他便不再后退,不再犹豫。

是他的错……

雨幕倾斜,裴祜紧紧地抱着卢月照。

卢月照的脸颊贴在裴祜的胸口,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

裴祜抬手抚摸着卢月照湿漉漉的发顶,极尽温柔。

“梨儿,我不走了,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他终于颤抖着唤出了那声“梨儿”。

卢月照环抱住裴祜的腰身,点了头。

“我今日答应你,无论今后何种境地,都会在你身旁,和你面对一切,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不懂你,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

天光渐明。

雨,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