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殊途(1 / 1)

囚春山 曲小蛐 2039 字 1个月前

大胤朝,嘉元十七年。

长公主独子谢清晏,字琰之,号春山公子。掌镇北军,戍边十载,军功累累,天下归心。

时年二十有三,灭西宁,伐北鄢,平定诸王之乱,收复边岭十三州。

史家判言: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民间盛赞如潮,北境更有童谣对其歌功颂名,口口相传:“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岁夏,陛下传旨,召谢清晏入京。

诏曰,定北侯谢清晏平寇天功,国之干城,晋爵为公,赐号镇国,拜大将军;

强于权贵,盛于缙绅,祀天之外,立而不跪,大胤千古,只此一人。

谢清晏奉旨班师回京途中,所过之处,尽是民塞其道,举城相迎。

镇北军声势浩大,纵使王公贵胄那些雕纹佩玉的马车也要退避三舍,为之让路,更不必说平民车驾了。

寻常巷陌,一辆朴素至极的古旧马车被迫勒停,搁在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街百姓身后。

“吁——”

车驾上,女扮男装的紫苏回头,面无表情地对青布车帘内道:“姑娘,堵车了。”

“……”

马车内静寂半晌。

里面的人像是睡着了。

还是车厢内另一个丫鬟,连翘抬手,将掌中打着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多扇了下:“姑娘??”

“…嗯?”

车厢最内,倚在梨木矮几旁,乌鬂如云的女子终于微抬螓首。她手中翻得陈旧的医书跟着掩合,一双如剪秋水的眸瞳便撩望过来。

“谁唤我了?”

似乎尚沉浸在医书中言论,女子眸里带了几分雾色似的失神,如明月隔江,不分明却拨人心魄。而琼鼻前,挂至耳后的那一帘雪白面纱掩住了她半盏面容,云纱拂动,更勾勒出几分出尘脱俗的清冷。

“姑娘,紫苏说车驾堵了。偏偏赶上这暑气熏蒸的,不知还要耽搁多久,可真是要命。”连翘气郁,继而望着女子面纱上露出的雪额奇道,“这么热的天,姑娘怎么一点都不见汗?”

“……”

戚白商的心思仍在方才医书里的那个古方上。

疑有错漏之处。

于是车内寂静,在连翘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快要闷过去时,面戴雪纱的女子终于轻眨乌睫,微蹙的眉心不知因何纾解,似是缓缓回了神。

只见她左手轻抬,三指微并,搭上右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存,无名定尺。

平息静气,又是三息。

“哦。”戚白商慢吞着声,松了指节。

她左手拇指指根处落着一颗小痣,宛若凝雪上的一点红痕,双手扶回医书上,又徐徐将眼帘跌回去,

“大约是前几日义诊安排得紧,累了,有些阳虚。等这趟到了京城,开个方子,调理几日,便该好了。”

一句话徐徐缓缓,好似说了盏茶工夫。

连翘:“……”

即便知晓自家姑娘——只要不逢人前,永远是这副慢慢吞吞慵慵懒懒的性子,连翘还是有些噎得不轻。

慢了不知几个半拍,戚白商重抬眸:“车驾堵了?”

连翘:“……”

这不是半炷香前的话由吗?

戚白商:“烈日炎炎,此地又无集市,怎还会堵。”

今岁天气确实反常,才不过槐序时节,近月余一滴雨未见不说,还炙烤得犹如蒸笼。

素来火脾气的连翘都没力发作了,无奈至极地抬手,挑起了马车帘子,朝自家姑娘示意。

“您自个儿瞧吧。”

一角闹市映入了戚白商的眼帘,同时,满城呼声终于涌入她耳中。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这番盛况,远居乡野的戚白商也是多少年未见了。

戚白商透过熙攘的百姓间,望见了烈日下浮光晃眼的甲胄。想起此行前听闻过的北地大胜的消息,她略作沉吟:“这是在迎镇北军?”

连翘点头又摇头:“镇北军还是其次,怕都是来瞧定北侯谢清晏的。”

“是镇国公。”紫苏纠错的冷淡声音传回车内。

“那只是传召嘛,正式册封的仪程至少要等到那位侯爷回京后了。”连翘嘴错脸红,不妨碍她梗着脖子不认。

对这位冠绝古今的大胤朝第一儒将,戚白商早有耳闻,只是并无太多兴趣。

没做反应,戚白商就又要低回眸去看医书。

回过头的连翘差点给自己掐人中,几乎是咬着牙开得口:“姑娘,您就一点都不关心啊?”

“嗯,”戚白商缓声,翻页,“与我何干。”

“从前是没有,如今干系可大了!”连翘阴阳怪气,“这一位,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要和您成一家人了!”

“嗯?”

戚白商终于叫连翘夸张的语气勾回了眼眸。

“前几日,姑娘不是叫我打听京中近来事宜吗?”

望了眼马车外像是走不完的军队行伍,连翘压低声:“姑娘可知,谢清晏此番回京是做什么的?”

“军功受封?”

“那只是表面罢了,”连翘侧手遮口,“近些日子京中热议,谢侯爷今岁已过二十三,却无妻无妾,连个通房都不曾有。他可是陛下的亲外甥,长公主的独苗,虽然民间传闻他并非驸马所出,因此才随母姓……这个不重要。”

连翘神色凝重:“总之,这次是皇帝陛下一定要给他定下一桩亲事了!”

“……”

车内寂静。

半晌。

戚白商终于在连翘期盼的眼神下,缓声问:“所以,与我何干?”

倒不是戚白商自轻自贬。

她出身庆国公府不假,但只是长房旁出的庶女,生母连庆国公府的妾室都不是,本便是庆国公遗落在外的私生,年过九岁才凭着半块阴阳玉佩被认回府中。

若只是这样也罢了,偏庆国公府将她认回前的地方,还是在京城内有名的青楼。

这对庆国公府自然是天大的丑事,他们恨不得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也因此,回国公府第二年,戚白商就被送到庆国公封地的乡下庄子里。国公府对外也从不提起这位庶女的存在。

戚白商对自己身份位置很是清楚,想自己的丫鬟应该也不至于白日做梦。

连翘显然读懂她眼神了:“哎呀,我不是说您,我是说咱们府中那位享誉上京的第一才女啊!”

戚白商一怔:“婉儿?”

“是啊,”连翘点头,“自从这要赐婚的流言传出,满城贵女翘首相盼,民间更是议论纷纷,等着看这天下第一桩的好姻缘要花落谁家——京城贵胄如云,坊间评判下来,论出身地位,最配得上谢侯爷的只有他表妹征阳公主。而若论品貌才情,那就只有……”

连翘没再说下去。

戚白商已然想起了这几年庆国公府内,唯一一个会借着避暑由头、去乡下庄子里看望她的嫡妹,戚婉儿。

她浅低了睫,会心而笑,总是懒慢垂着的眼角终于起了姝色,如轻弯作两把月弧:“婉儿天下第一好,配谁皆有余。”

“这话别人说行。”

连翘下意识地瞥了眼戚白商琼鼻前那张半覆面容的雪纱,嘀咕道:“姑娘您说,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什么?”

“没,没什么。”

连翘知晓戚白商最听不得的就是戚婉儿的坏话,干脆换回了之前的口风:

“我就是不平嘛!同是议亲,配她嫡女的便是全上京贵女们的梦中郎婿,而姑娘你呢?——却是被府里当牺牲品,推出去挡灾的!”

“……”

戚白商的笑意停在了眼底,如流云散泻。

三日前,庆国公府的管家嬷嬷亲自带人去了她住的那处乡下庄子,传庆国公——她生身父亲的亲言。

教她收拾一番,当即入京。

说是府中为她议了一门亲事,对方乃是平阳王府的嫡次子,凌永安。

戚白商听到第一刻,毫无欣悦,倒是惊悸有余——庆国公府上上下下,除了戚婉儿,大约都巴不得她这个外室私生的庶出直接死在乡下庄子里。

她的亲生父亲更是将她忘于脑后,几年来对她生死一概不管不顾。

家里两位妹妹云英未嫁,若是与平阳王府结亲真是管家口中“天大的好事”,又怎会落到她这个庶女头上来?

而戚白商故意拖延了两日后,叫连翘探听来的京城之事,果然验证了她的担忧。

“……凌永安在上京纨绔子弟中都最是臭名昭著,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声名狼藉,上京哪座门第舍得女儿跳他这个火坑?”

提起这桩婚事,连翘就气不打一处来。

“府里将姑娘您扔在乡下庄子里,不闻不问,一扔就是近十年!如今,平阳王府为这个臭名昭著的次子上门求娶戚家女,他们想起姑娘你了?早干什么去了!”

见连翘气得快要跳起来把马车盖顶出去的模样,戚白商不由含了笑。

连翘瞥见,更气闷了:“姑娘你还笑得出来?”

“我只是想,当初给你取的名字当真没错,连翘,清热降火,很是宜你。”

连翘:“……这都火烧眉头的时候了,姑娘您也有心思玩笑?眼下最迟后日便要入京,等到了京中,姑娘你可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为何要逃。”

“前面可是火坑啊!”连翘哭丧下脸,“我实在想不明白,姑娘连那满屋子天书似的晦涩古方都能倒背如流,聪慧至极,怎么会应下府中如此荒唐无理的要求?”

“……”

戚白商眼眸轻恍,耳边却响起了管家嬷嬷那句带笑的冷声。

【大姑娘,国公夫人还有句话托我代传,请大姑娘记清楚了:若你还想回京城,那这便是你此生最后的机会。】

【握与不握,我劝大姑娘好生思量!】

“姑娘?”

戚白商在连翘的唤声下回过神,望向了连翘手中,那柄略微磨损的极为珍贵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

残影依稀,她像是又记起了年少时,着华贵锦衣的母亲为她摇扇纳凉的模样。

“我早说过。”

戚白商抬眸,眼底水色盈盈。慵懒与笑意却不知何时从她眼角眉梢褪了去,像一幅美极的山水画,叫清凌冷泉濯去了浮墨,显出其下如棱的风骨。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不惜一切。”

连翘怔在了这一眼里。

马车外,喧嚣忽沸——

“快看,来了!是谢侯爷的仪辇!”

“不愧陛下亲赐,华盖龙纹,天底下都没有第二人能得此殊荣吧。”

“马踏岭北,光复十三州,侯爷千古!”

“侯爷千古!!”

本就熙攘的百姓涌动起来,犹如能挟裹世间一切的洪流,挤得戚白商那座陈旧狭仄的小马车向后退去。

几乎被迫到墙根,无力的瘦马才停下来。

隔着从踮脚熙攘再到竞相叩拜的百姓,戚白商端坐在人群最末的车驾内,无声抬头,仰望向那座代表陛下亲赐、天家威仪的行仗。

连那位策马封疆的小侯爷,都不得不尊了他皇帝舅舅给的天大面子,弃马乘车了啊……

戚白商想着。

仪仗后,十六抬的御赐行辇正自她视线内,由左向右,缓缓游过街前。

鎏金幔帐自玄黑华盖下垂覆,龙纹踊跃于其间。

这等遥不可及的皇亲国戚,于他们这些黎民百姓而言,是多么贵不可攀,如在云巅,天壤之距。

圣人垂手,纵使拂尘,也足够碾灭蝼蚁。

可会有蝼蚁敢叫圣人赔命?

戚白商嘲弄垂眸,也低手松了布帘。

“…咦?”

在车驾内弓着身低着头的连翘听得声音,偏头一看,见自家姑娘竟复挑起帘子,对着那座威势无上的皇室仪辇,不避不让地直目相眺。

连翘大惊,慌忙要出声拦。

却听戚白商疑惑轻声:

“仪辇里……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