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此话,也不知怎的,贺昀昭忽然想起两人初见之时她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请大人相信,我定能助力弭劫司。
全天下的大夫如恒河沙数,有名有姓的却不多。贺昀昭虽不能把每人都认识一遍,可最德高望重那几位他也是有过耳闻的。
却从未有听过有哪个名字叫阿月的。
若非是名满天下的大夫,她为何总是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的模样?
聂枕月说完这句话,便瞥了眼贺昀昭。而他敛下眼眸,一言不发,似乎是在出神。
算了,他现在尚还不信任自己,断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的。聂枕月心中了然,最后再低头看了眼那药粉,又怕自己会忘记它的模样,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阿月姑娘,”高乘仍旧在使劲儿,试图把木盒从她手上拿回来,叹道,“你便是瞧一天、瞧一年,它也不能自己蹦出来个药名啊!还是快些松手吧!”
聂枕月不舍得将视线从那上面挪开,手上力气一点点慢慢松懈。
“好。”
一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聂枕月心神一震,循声看去。
灯芯烛火微微闪烁,贺昀昭脸上光影跳跃,明灭不休。
他抬眸看向她,眼神平静,全无半分说笑的意思:“我给你七日时间,这七日里,随你想怎么查便怎么查。”他顿了顿,补充道,“弭劫司的书房中有不少医书,若你需要,亦可翻阅,无需再向我通报。”
聂枕月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恐是她会错了意,一动也不敢动。
高乘先一步出声,语气亦震惊:“大人,你是说,这七日都让她来保管这毒药?”
他怎么愈发猜不透大人的心思了?
“没错。”贺昀昭笑了笑。
难以置信的惊喜之意瞬间涌上聂枕月的心头,她正要开口道谢,又突然听他道:
“七日之后,若是你还不能分辨出来,就自己离开弭劫司,再不得靠近这里半步。”
他看着她,语气毫无波澜:“怎么样,你敢吗?”
灯芯似乎终于燃尽,噼啪一声响后,房内倏忽暗了下来。
昏暗下,唯能看见从窗缝中透进的几缕日光,在光束之中,微尘浮飞。
“哎哎哎!油灯怎么灭了,大人别急,下官这就去换新的来!”高乘的声音慌慌张张响起,然后便有窸窣的声音渐渐往墙角那边去,大抵是高乘摸着黑,踉踉跄跄找油灯去了。
房中又一次安静下来。
贺昀昭看不清对面之人的神色,暗自思量。
当初留下她,是觉得她医术的确精湛。若她能分辨这毒是何成分,说明她当真如自己说的那般有本事,对弭劫司还算有用;可若她分辨不出来,那她同弭劫司其他大夫便也毫无差别了。
同样的水平,贺昀昭断不可能放着一群知根知底的人不用,去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虽还不知她究竟有什么打算,但这几日下来,倒是也没见她做出什么恶事。
既然如此,贺昀昭懒得再同她周旋,干脆让她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全当从未见过。
他静静等了半天,没有听到答案,于是勾了勾唇角,眸底一片讽刺之意。
说得天花乱坠的,果然还是不敢应。
只会巧言令色的人,他见得多了,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
贺昀昭没耐心再等,冷然开口道:“既然你……”
“我敢。”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黑暗之中,贺昀昭看不见聂枕月表情,只能听见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清亮,重复了一遍:“我敢。”
“大人,说好了,七日的时间,若是查不出来,我自会离开弭劫司。从此山高水远,绝不再相扰。”
骤然间,火石击打的声音响起,零星火光霎时迸发出来。火星落入灯盏,微微一颤,明黄灯焰吞吐而起,顿时驱散暗影,照亮屋内每人的神色。
“好了好了!大人,找到油灯啦!”高乘欢天喜地,哈哈笑道。
贺昀昭却恍若未闻,眼睛一眨不眨,神色怔忪。
目光所及之处,那姑娘白衣乌发,明明只露了一双眸子在外面,眸中却似亮得莹莹光辉,映得她整个人都鲜活明丽。
其实,说完这句话,聂枕月自己心中也忐忑。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到她须得用这几日时间摸透一种从未见过的毒;长到几乎凝结了她过往两年每一个日夜的夙愿。
这两年的一分一秒,聂枕月都不敢回想,她只清楚,余生她绝不愿再那般度过。
若是离开弭劫司,凭她自己,无权无势,再想翻案便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七日时间,她赌自己一定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凭她读过的每一本古籍、采过的每一株草药,诊过的每一位病患。
凭她曾是人们口中的“神医娘子”。
出神间,贺昀昭默然转身走出殓房。不知是不是聂枕月的错觉,在他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似乎听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白衣裳跟你一点也不搭,丑死了。”
案上书卷散乱堆叠,几乎占满了整个桌案,案角处还剩一截白烛,眼看着快要燃尽了。
柳绿走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聂枕月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一本书。一手拿着漆黑木盒,一手用指尖一行行掠过书上文字,紧蹙着眉头,连有人走近的声音也浑然不觉。
自从那日与贺昀昭定下七日之约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两日了。
这两日里,她干脆就住在弭劫司里,从早到晚都在埋头翻查医书。而柳绿身子也一日比一日的好了,如今已能正常行动。
“姑娘,已经快到丑时了,您还不睡吗?”她俯身下去,轻声道。
聂枕月惊了一惊,抬头看清是她,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然后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抬手按了按眉。
柳绿见她如此,坚持要她放下书去睡觉。聂枕月拗不过她,只好起身灭了蜡烛,去榻上躺下。
这几日日夜颠倒,的确太累了些,几乎身子刚一碰到床榻便睡着了。
“姑娘?姑娘?”
聂枕月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她,翻了个身,心道她才刚睡下,柳绿怎么就来叫她了?
“姑娘!!”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
听到这个声音,聂枕月一怔,一下睁开眼,猛地转头看去——
不是柳绿。
“姑娘,您可算醒了,昨夜歇得挺早的,今日怎么还起这么晚。”声音的主人在她面前停下,语气含笑。
聂枕月脑子轰的一下炸开般,死死盯着来人。
这是三年前她收的小徒弟——柿霜。
而最后一次见到柿霜,是她被赶出京城的那日。
“姑娘,方才宫中掌事女官来传信,”柿霜神秘兮兮地凑近,笑道,“突厥人不是这几日派人来议和了吗,那使者听说了您给陛下治好了头疾的事,对您好奇得很!”
“今日宫宴,陛下特邀您也出席呢!”
聂枕月顿时僵在了原地,清楚她这是梦回两年前了。可虽知是梦,却依旧感觉浑身血液瞬间冻住,心脏剧烈跳动,似一头困兽在胸腔撞得她生疼。
那日的一言一行,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姑娘,那你去不去呀?”柿霜好奇道。
那时,聂枕月麻溜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跳下床榻,一边噔噔噔跑去拽下外衣,一边笑道:“自然要去!既然是陛下让我去,就算再不乐意,我也不敢不去啊。”
衣架上挂着的朱红丝裙似枫似火,只放在墙角,也能轻而易举让人一眼注意到。
聂枕月一边系着衣裳上的丝缎,一边问:“宫宴何时开始?”
“掌事女官说是午时就开宴,姑娘一觉睡到了现在,我怎么叫也叫不醒。”柿霜微微有些着急了,“眼下还有三个时辰了,姑娘赶紧快些准备吧!”
聂枕月“嗯”了一声,随手将乌发束起,缠上朱红发带。
旁人初次见她们二人时,以为柿霜是她的侍女,还惊奇为何聂枕月不让她来梳头。柿霜被人说的过意不去,偷偷学着如何给人梳头打扮,结果让聂枕月发现了。她戳戳柿霜的额头,笑说你是跟着我学医的,又不是来伺候我的,甭管旁人说什么,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好。
待一切准备好后,聂枕月出门往前朝大殿走去。
走了一半的路程,连殿门也还没看见,忽听有人远远地惊呼一声。
聂枕月脚步一顿,扭头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