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1 / 1)

陈怜抬起头。

一个漂亮的女人,黑色呢大衣,严谨而板正的盘头,神情淡到有些漠然,却涂着玫瑰般色泽的口红,克制又溢出芳香。她提着几袋东西,缓步走近病房,视线移过来。

目光对接后,陈怜看见对方明显脸色一滞。

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陈怜缓缓从垃圾桶边直起身。

……这是什么人间喜剧。

这个人明明长着王朝和相似的脸,明明震惊的目光很快就被和气舒展的笑意代替,但陈怜莫名地颤了一下脊背。

不,她虽然跟她儿子呆在一个病房,但就是单纯地来探病,清清白白,没什么好紧张的,只要像平常那样……

陈怜笑了一下,在风雨欲来之际抢先道:“阿姨好。”

对方温和道:“你好,是朝和的同学吗?”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陈怜,隐隐洞察的目光有几分熟悉,“在给朝和剥橘子呀,真好,他确实不方便。”

就凭这句话,还有那略带尴尬的友善语气,陈怜觉得她大概是把他们的关系想歪了……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陈怜佯装镇定:“是啊,阿姨要吃吗?”一句“不是剥给他的”实在说不出口。保持冷静。

“不用了,谢谢你。”她笑着,却仿佛隔一堵敦实的墙。

陈怜顿下,慢慢把所有寒暄话咽回去。

“妈,你不是说明天才来吗?”王朝和在背后及时说。

“抽个空就来了,过会儿还得回去。”王母说着,走到桌子边,把右手里的东西并起橘子放上,左手则虚拢她的黑大衣。陈怜看见那里也是些苹果葡萄什么的。

王母走到病床边:“伤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着,眼睛悄悄瞥了一眼陈怜,但很快收回去。

“嗯,看上去比之前倒是好,那个时候才是,真怕你醒不过来……反正也托你姑姑照顾你了,你住她这儿,我也安心。”她细看了一下王朝和的绷带和石膏。

他们又闲谈了会儿。陈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努力地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连慢慢剥橘子的声音都克制着。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刚刚他要说什么话?为什么正好断在哪里……如果不来探病,此时的她应该在寝室整理行李,定明天的火车票,也需要开始刷题了,为寒假里竞赛校训队的选拔做准备……到时候还想去打工……所以,她为何要遭此劫难。

陈怜装作不经意地瞟向王母。王母正关心着自家儿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出她的目光。

如果这个人讨厌自己的话……算了,没必要。

也是这时,陈怜发现王母的眉心有一道痕迹,这是常皱眉的人才有的,陈怜很清楚,因为自己母亲的眉间也有这个,像一块疤。然而,王母笑起来的时候,倒是和王朝和一样温和,眉心的痕迹淡去了。

一段很传统的电话铃声响起。

“又来了,真的是。”王母留了一句,拿着手机要离开病房,经过垃圾桶边的陈怜时笑着叮嘱了一句“帮阿姨照顾一下朝和啊”,然后匆匆离开。

门“啪嗒”关上,陈怜脸上的微笑顿时松懈,心里深深歇了口气。

“抱歉啊,我没想到我妈今天会过来。”王朝和说。

“没事。”陈怜走上前,站在凳子旁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

一只橘黄色的团状物,连白絮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乖乖地窝在柔软的手心里,呈到他的面前。

他低头看,眼睛一弯,有股狡黠的意味,抬起左手取过。

温暖的指尖划过皮肤。

“剥得好干净。”他含笑道,“谢谢,刚才还真没想到是给我的。”

“……临时起意。”陈怜垂下眼睛说。其实她从小吃橘子就会把白絮剥得很干净,只是当时是她的奶奶剥的,“那个……”

“怎么了?”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听他们的语气,像是王朝和生病后王母第一次来看望,自己还是离开比较好。

他望向她。

这一望看得让陈怜心头一颤,似乎从漆黑的眼眸里看出几分不舍,尤其他还坐在白色病床上,缠满绷带,靠着布满雨痕的窗户,用略微仰望的姿态看她。

以前,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吗。

“好吧。”他开口了,近距离清晰的声音将她抽离思绪,“之后微信联系吧。”

她望着他:“……那再见啦。”摆摆手,随后转身走到门口,手按在把手上。

“再见。”身后的声音。

有一瞬间,陈怜想留下来,但似乎没有合理的借口,躯体,理性,没有什么不在驱使她离开这里。手迟缓地按动把手,只使上一点劲,门就开了——

她回过头。

“寒假的时候,我能给你发消息吗?”

他怔住了,坐在病床上。漆黑的眼眸,藏不住惊讶。

但最终,一切曾经或此刻看不透的神情都化作了微笑:

“当然啦。”

“欸,小姑娘人呢?”

陈怜走后不久,王母就回来了。她环顾四周,只见到自家儿子百无聊赖地在病床上,慢慢吃着橘子,头微扁着,望向窗户。

窗外的雨,比之前好像更大了些。

王朝和说:“她还要赶火车,就先走了。”

“那真的不赶巧……我本来还想跟她聊聊天呢。”她微微蹙眉,颇惋惜,“你们是同班的?”

“嗯。”

“叫什么名字?”

“陈怜。”

“她成绩好吗?”

“……很好。”

“在班里干什么的?”

“……学习委员。”

“挺好的,人也漂亮,乖乖巧巧的,我还挺喜欢她的。”王母满意地点点头。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当回应。

“她家里是做什么?”王母继续问。

王朝和望着窗外:“她不是我女朋友。”所以不用问了。

“啊?”王母一愣,“那我刚才还……好吧。”她本来以为,才考完试,除了女朋友,没有其他同学在这个时候会来看他。

儿子没说话,她知道他虽然口头上不承认,但一向讨厌自己。她早早知道自己养的是白眼狼,然而这还是她的孩子。她抿起唇,最后一声不吭地坐到病床边的小凳子上,手搁在柔软的床上。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显得雨声格外清晰。

刚才有第三个人在时,他们还有交流,她似乎还能像个母亲一样关心或抱怨儿子,而独余两人时,他们又变得沉默。

“橘子今天在家,又碰碎了一个碗,真的很捣蛋。”她故作叹息,“没有咪咪或者可可乖巧。哎,可惜了,咪咪那么粘人。”

“嗯。”

沉默。

“想吃葡萄吗?妈妈刚买了。”她又开口。

他正好把橘子吃完,顿了顿,说:“好的,谢谢……妈妈。”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语气正常平缓。

她却愣住了。

自那天,那个下贱胚子进了家门,欺骗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后,他似乎再没有对自己有过如此明确的称呼……不,也许是稍晚,在他希望自己离婚的时候,又或者更早,早到她把他托给爷爷奶奶照顾的时候,抑或是……

心隐隐痛了一下,她连忙说一句“妈这就帮你洗”,然后缓口气,转身拿着葡萄去洗手台。

她似乎有听同事,又或者年轻时听什么长辈提过,要用盐水洗葡萄,但又没有确切的印象了,毕竟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事,葡萄过一次水放入碗中就作数,只忙着把它端过去。

王朝和在这时终于看见那抹小小的身影从大门口出现了。外面还下着雨,“噼里啪啦”响,她的黑伞在横斜的雨里穿行,那么渺小一个。这一趟确实麻烦她了……雨怎么还不停下。

他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她进到病房来的样子。这是他三天中见到的第一张熟人面孔。她的发丝和肩头的衣服被微微打湿,手里提着带雨滴的塑料袋,脸色微红,有些狼狈,但琥珀般的眼睛直直望过来。

……一考完就来见自己了。

“这种牛奶怎么……”这时,王母顿了顿,拾起桌上的那袋牛奶。

他的视线终于从窗外移了回来:“我想喝,就让她带来了。”

王母一下子皱眉,但很快又匆匆笑了:“这样。也是,从小喝到大的。”她端着葡萄靠近了,费心想找一些儿子感兴趣的话题:“噢,朝和,你转专业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个,我可能不打算转了。”

王母彻底愣住了。

……不转了?

那么轻易就又不转了?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这是为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第一句对我说的话就是‘我要转专业’,我这才同意你转……”

那天,隐藏十多年的矛盾都被爆发,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如同要和整个家决裂。但现在又算什么?

她屏息片刻,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厉声道:“该不会是因为你舅舅……”

“不管他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王朝和打断了母亲的话,但仍然语气平和,“我想了大半年,觉得,你说的对,书确实什么时候都能写,是我之前太幼稚了。虽然学计算机不是我自愿的,但单凭我那样的写作,也无法提供我足够生活下去的意义。无论是不是计算机,好好做些什么,总能给我带来些乐趣。”他闭上眼,就像当初在风雪里从山巅上跌落那样,最后说一句,“对不起,之前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