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鹤州阴阳信(1 / 1)

“我,是我。”贺兰澈插嘴道,又立刻反应过来,“不对,我是第二回才来的。第一回,是大哥陪的么?不对……”

季临安斜斜窝在病榻之上,再对贺兰澈摇摇头,不知他意图。

“谁陪他来的,也影响神医诊治么。”

这边季临渊又呛一次长乐,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呛完了还是补充道,“托别人都不放心,那一次是万苍、万乾两亲卫,我父王身边最得力之人,一同随行江御医来的。”

“哦?邺城到药王谷,恐怕行官路转水路,再转山路,一马车拖了病人,再快也要走上半月吧。邺城主竟然不来,你也不来,只叫亲卫陪着来?”

这问题似乎是问到了点子上,贺兰澈适时闭嘴,季临安也在思量,季临渊则警惕道:“此间事涉及我邺城机要,不方便告诉你。”

长乐亦冷冷的:“二公子的病陷入胶局,多问些便多一分医治的希望,医者不忌国别,一视同仁是药王谷准则,但若是顾忌不愿说,我盲下药方便是。”

她只当季临渊在为昨日被推下水之事耿耿于怀,才多番呛自己。

最终,季临渊才说:“那一整年临安都重病卧床,邺城中的政事处于停滞,父王也累病了,精气神都极差,也差点卧床。我临时担任,忙得不可开交。谁都来不了,合理么?”

重病一年,随从陪同往药王谷首次问诊,诊治三月有余,复归。

长乐再记一行。

“第三回病发呢。”

这病公子咳了又咳,咳弯了腰,整顿半天才直起身子,自己说:

“第三回……没有第三回,太多了,已经记不清,从药王谷回去后,这病时好时坏,又过了三四年,多回咳血,总之再去药王谷,就是六年前阿澈陪我去的,那次遇到你了,你也在。”

她还有点印象,季临安与贺兰澈第二次来药王谷看诊时,药王被这棘手的贵公子中毒误诊案缠住,每天眼一睁就是思考怎么把他病治好。

她又刚接触学医,晚上整日背医学典籍,辨认药材,白日要跟着师姐们采药、制药。

正逢谷中同门从关心怜悯她,到非常不待见她,因此没人和她一组,她就捡着时间去午睡。

本来也轮不到她这种初级的医师来负责季临安这种棘手的病患,奈何药王生怕她落后于人,硬是亲自带在身边,和辛夷师兄一起打下手。

长乐记录得飞快,却问得很细,一直问到今年初。

新拿出的这本册子又记过了三页,她得出结论:

季临安这身体总在以为要康复的时候,得意忘形去剧烈运动一番,立马又犯咯血昏厥,昏厥前必有腹痛。

总之,发作得没有规律,出乎意料,却每回症状都相似。

邺城那边私下里也担忧是被下毒,因害怕是晋宫所为,邺城主将二儿子身边的御卫几乎隔年换一批,如流水般丛丛而过,却也不影响他该发病就发病。

看过的一百位医师里面至少九十位说是弱症,那便就当弱症来算。

这么一复推,季临安的病情已被她完全上手,他已经病了十几年,拖到今天都没死,这些人是真的尽力了!

长乐还是按方才和辛夷定好的新药方为准,行云流水般新写一贴,辛夷亲自带去药房准备,定下来后又要亲自传信给药王确认,才敢真的用。

长乐手脚麻利,拿起瓶瓶罐罐针针盒盒,一句废话也没有的往季临渊那边去。

此刻需要再掀开这位长公子的衣襟看看伤口,就算过完了——真正过完了白费的一天。

季临渊不知从何时开始阴沉着脸,手中拿着的信封已经展开。被众人察觉到后,他回过神来:“前日,给父王的家书,今日收到回复了。”

在场所有人都暗惊,这鸽子有些快啊。前日才寄出的,今日就能收到?

贺兰澈算道:“这鸽子线型直飞,将咱们要快马七天的路程缩成一晚。它一定是昨日晨间便到王上手中,王上昨晚或今晨寄出,咱们这会儿才能收到。好鸽子,真是好鸽子。”

“王兄,信中说了什么?”

眼下似乎不是最该关注鸽子的时候,季临安问道。

长乐一边听他们闲话,一边挎下季临渊那件鹤金交领贴身中衣,他肩头的脓疡没太受到昨日淤泥的影响——幸好他昨日骚包的大鹅外套隔水效果不错。

伤口已不再发红,在迅速结痂的阶段,痛感不会太强烈。再等七日这些结痂脱落,伤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周围还有一些水泡要挑破,已经比上回少太多。最好再扎四处经络,帮助淤血散开,会好得更快。只是会有些疼。

长乐反正也没有痛觉,当然只会帮病人们挑选好得快的法子。

照旧是手起针落,像戳木头似的。

把季临渊疼得紧咬牙关,他此时不爽,非常不爽,借着清创,将手中软宣纸信一扬,扔到贺兰澈脚边。

“你来念给临安听吧。”

贺兰澈抖开长信,略微清嗓,或许写信之人是威严口吻,但经他那轻润的少年嗓音念出,显得温柔无比:

“临渊启:来书览悉,既于鹤州与临安共疗,诚善,归期勿急。城近日无甚要务。吾忧临安向来体弱,务当悉心照拂,莫若居处相近,便于随时察之。其出门所备衣物,恐难周全,卿可视情为之添置。饮水切记温服,饭后可伴徐行,天朗气清日,宜督其勤加操练。”

“卿等既于药王门下,吾心稍安,当笃信药王谷诸医,不可轻慢。若有所缺,速修书来告,邺城必全力备之。”

“另有要事相嘱,顽女轻装,已赴鹤州之途。此女私自外出,令吾甚怒。宜速速与其会面,卿为长兄,需护其周全,回路一同,勿有磕碰。”

这信念完了。

长乐去瞧季临渊的脸色,便知道他因何不爽。

想起那晚私拆看到的他那封家书。

明明这朵心机黑莲,大段大段在心中渲染自己受伤之重,就是想要关心。

他得到的回信,父亲也大段大段叮嘱弟弟的身体,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城主算是公事繁忙的高贵人物,也会絮絮叨叨记挂小儿子冷了要添衣,要喝温水,要饭后记得散步。

大儿子这边则一句带过,仿佛他受伤了会迅速好起来一样,还不忘记要求他,身为长兄应该如何。

好一个偏心的父亲,长乐心想。

季临渊的失落一闪而过,转眼正色道:“雨芙跟着过来了,却不知她何时出发,何日能到。”

贺兰澈回道:“我们动身往鹤州来时,她就要和我们一路。只是被王上禁止了,想来她后面寻到了机会脱身。”

“既然如此,过几日应该能到。明日我让晨风往大道上去接应她。路上都是四面八方往鹤州求医的人,她又向来冰雪聪明,至少不会迷路。”

季临渊最后为这封信下了定论。

他从看到信开始,就蔫蔫的不再呛人。

赫赫威风的长公子提不起精神,心事重重却又故作轻松。

长乐明白了一些,下手也就对他温柔了一些。

但也没有太温柔,毕竟她太久都没体会过“肉疼”的滋味。

比如旁人被使劲一掐,会嚎叫出逃,她则只会觉得被捏了一下,皮肉深层处会产生的“酸麻”、“钝痛”,早就和她绝交了。

针挑破了他左肩头最后几颗泡疮,又敷上红彤彤的药粉,大功告成。

季临渊硬是忍了下来,不吭一声。

天色已晚,收拾好诊具要走,长乐微微思忖后,说道:“既然你们城主说了,要听药王谷的医嘱,我就有一言,季临安应多多卧床休息,即便天气好了,也不要让他过度锻炼。”

以往在邺城中养病时,御医就再三叮嘱了“静养”,就是拦不住上了年纪的人对开窗和活动的执念。

尤其季氏世代武将出身,发展到今天,确信功夫和文化是立足根本。

所以每次,季临安略有气色便被老爹拉着出门活动一番,上次游猎吐血就是一个好下场。

御医是说了也不听,说了也不改。

如果城主下次来药王谷,但愿能被药王亲自警告。

“放心,我一定陪着兄长静养。”贺兰澈替他们应了下来。

他昨日惨遭心上人拒绝,却又真的被她收下了礼物,很难形容今日的感受,总之是话少了很多,事儿也少了很多。

点上几盏若隐若现的灯烛,众人四散。

季临渊生等着她们的身影都消失在夜幕中,才借口左肩伤口不适,要出去透透风,临出门前还贴心地帮季临安掖了掖被角。

他的手心一直捏着那封要小得多的暗信,拐了两条长廊,打来一碗清水,才将暗信浸入水中,硬折纸片上的墨迹慢慢晕开,重新浮出一些晦涩的符号来。他拎着手中的油灯,一个字一个字的译着暗语。

三两行字而已,看完,他今日唯一的希冀也随那些疱疮般,彻底被挑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该早就习惯了吗?

这纸是随手丢在路边也不怕,能译出的人着实不多。

他用满是剑茧的右手,试着端起那碗水,看看自己能不能端平——果然是端不平的。

既然端不平,索性就连碗也一起扬了它。

父王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留在鹤州,交给他一个新任务,一个新的要求。

这封复回的家书不用再回信,只需要过段时间汇报进展,看完总应该有点反应。

于是,季临渊心中没说不公平,也没说苦,只默默跟自己强调:儿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