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芜婳的梦魇(下)(1 / 1)

我带着雪腓兽走,它才三个月大,就会抓耗子,抓蛇,抓蝎了。

瘴林这段路是我近年来走得最清楚、最轻松的。

我终于知道往前该走到何处,该走到哪里去了。

我穿过瘴林边界,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采药。

假装晕倒,假装奄奄一息,只为吸引他们的注意。

老的那个假装没看见我,小的那个却执意过来救我。

路上啊,听说这个老人是新的药王。

这个小的便是辛夷师兄。

无相陵过蟒川,到灵蛇虫谷,到药王谷,若走官道,不过三月而已。

我却如在地狱被烹过一遭。

烹滚了约有六个月。

……

药王谷,好人多,大家对我关怀。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隐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乱编的身世有破绽,干脆闭口不语,装哑巴。

更何况,我真的很忙。

谁像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梦魇,恨着这个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间,原来有如斯似水长,荒凉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头戴兜帽的神秘人,声音沙哑的敏感鸟人。

他们抓到父亲,父亲死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血晶煞,想求得什么。

林伯伯到底有没有出卖父亲。

血晶煞如此奇异,闾公凭什么要把剩余蛊种托付爷爷?爷爷又在哪里。

若是所有人知道血晶煞之奇异,会发生什么?

除了琢磨这些问题,我仍常想起小沙弥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岛吗?

母亲一生善良,会去那里吗?

我要去找她。

只是,我要先报仇,我想了一万种复仇方法。

可是,要能报血仇,大概净无秽垢之地,再无我容身之处。

(八)

药王谷太热闹,来往病人挣扎求生,陪同家属有哭有笑。

我冷眼看过太多受病痛折磨的人,让我有时分不清,和他们比,谁更惨。

而药王谷同门,脑子正常,和未央宫、慈航寺的人差不多,皆不是又凶又邪奸恶狠毒之辈。

药王给我把脉,师兄劝我吃药。谷中温柔的姐姐们看我瘦弱,有好吃的都先给我。

我却很想念家里的厨子叔叔。

他和蔼的笑容总是带着酒窝,一双可爱又圆鼓鼓的手格外灵活,能将面团捏成兔子模样。

多么好的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大力士也要杀了他。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炸乳扇卤饵丝舂米线酸木瓜鱼了。

无所谓,反正从此万千食物味道,对我都一样。

我没有了味觉,吃食只求方便。

鸡汤与黄连,几乎也没区别。

慢慢地,我没有以前那样瘦弱。靠夜里捡着记忆里残存的那些暗箭轻功口诀,勤加练习,也希望自己更茁壮。

药王总暗暗打量我,我都知道。

有一天,他突然将我带去一间密室。

他竟然指着一幅画像,问我:

你认识未央吗?

你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他可能见我容貌相似,年纪相仿,赌了一把。

画像上的女子,形若神女,立于画舫之上,临江川而飘水袖,眉眼栩栩鲜活。

画她的人怎能料想她的结局,是被横劈肩肋而亡。

我打量了药王很久,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

“我姓白,”

“我叫白芜婳,”

“我是未央宫少宫主。”

“你是谁?”

“你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我泣不成声,说一句,歇一气。

“她,是,我,母,亲。”

说一字就忍不住掉一串眼泪,才勉强说完。

药王平时那国字板正的严肃脸,此刻咧成一张大口,哭相难看。

“我是你舅舅。”

我讲着被灭门经过,才说到一半,他已经哭到桌案上蜷成一团。

药王指着画像之人,说:“你母亲出身濯水仙舫,天下第一的美人。原本我就不同意她嫁给你父亲那样的门派。还好,你和她长得好像。还好,你还活着。”

原来药王也不是有血亲的舅舅,否则我怎会不知道。

他不肯提太多与我母亲的往事,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

药王还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们为她报仇。”

我说,我有父亲。

药王就说,那你从此后,便叫我师父吧。

师父举办了一个灿烂的晚会,升腾焰火似在告慰天上亡灵。

他在所有弟子面前宣布,说要收我为养女,也是关门弟子,以后药王谷是我的。

以往关心我的同门,此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再也不同情我了。

可我又何惧他人怎论,由他们啊!

师父问我,你想叫什么名字。

我说,随便,但师姐不可以叫芜华。

师父说,好,那芜华改名。

芜华师姐的脾气也闹得很大。

我转念又想,太过在意,便是着相。

只会妨碍我的计划。

便让她叫芜华吧。

反正飘零已久,无人会再深究我的姓名。

(九)

师父说:“你母亲幼时,待人亲切,善解人意,笑容极美。你却没笑过。”

“你在人前,就叫长乐吧,前缘苦业当梦一场。余生还长,欢乐无尽期。”

如何能当梦一场。

我讨厌这个名字。

我明明长夜睡不着,白天又困,给我开的安神药,全没用。我还试图用催眠术迷晕自己,一样是睡着了反复噩梦。

能乐吗?

有天外面闹哄哄的,我反而在晒太阳时睡得很好。

老天奖励我梦到未央宫,那些我抓不住的眷恋。

瀑布小谭,黄莺蝴蝶,仙鹤雪貂,狗狗猫猫。

还有一只米米鹿。

我还是那个动物苑苑长的女儿。

从此以后我都这么白日睡觉,既然晚上我视力很好,我就拼命练功。

药王谷有很多客死的病人,化作了山谷中草药的花泥,因此山后有片坟岗。

师父在其中为我母亲立了衣冠冢。

衣冠冢没有衣冠,药王捐了张她的画像。

——当然是裁了一点边角,整张画像他舍不得。

我则捐了一缕头发,这大概是母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除了她给我的那只九音小铃铛,我戴得好好的。

没有父亲的坟冢,我没有亲眼看见,永远不相信父亲死了。

——师父大概不想在母亲坟边再立他的。

……

师兄师姐们来自五湖四海,成为药王亲传弟子,自然会谈起江湖门派。

她们谈到无相陵,我又想听,又怕。

果然她们无一不对无相陵的覆灭拍手称快。

它消失了,对这个世界竟然无足轻重。

或许白家,原本在世人眼里,就是养奇花异兽的邪门歪道。

而白家的少宫主,也如妖女并无差别。

唯一口碑较好的是我母亲,都惋惜她。

貌若谪仙般水灵聪慧的人物,不好好呆在濯水仙舫,偏要从江宁富庶的水乡嫁到西南偏远之地。

但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她们较真。

不能有任何暴露的可能,哪怕是一丝丝。

这些屈辱委屈,和广袖残血,骨髓深蚀的痛,比起来,微不足道。

我作息奇怪,又不爱和她们说话,以芜华师姐为首,对我的态度从关爱变成疏离,甚至讥讽。

我想,这样也好。

何必拖累他们呢。

于是我打定主意要与药王谷切割。

药王谷将来尚可在辛夷大师兄手下继续受世人敬仰着。

(十)

直到,谷里来了个看病的公子,他的陪同家属似个憨包,差点被我的雪腓兽咬了。

此人叫贺兰澈,只看过我午睡时的样子就痴得不行。

他心思单纯,眼神清澈,虽爱装作偶遇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却行事有分寸,我只看他一眼,他就脸红。

吵醒过我一次,后来再午休时,他就离我远远的,只安静画画。

见他不多事,我也懒得管他。

贺兰澈走了以后,常给我写东西,送东西。

师兄每次取来给我,都要走好远的路,后来我让师兄自己处理就好。

我本不想看,奈何他送得太频繁。

他的信,有时读来满是诙谐,有时又饱含深情,可我实在无暇顾及他的心意。

我每天睡不好,还有那么多功课,支撑我的动力绝非情爱。

情爱于我而言,不过是缥缈云烟。

我身负这蛊毒、血仇,未卜前程,他万不可沾染分毫。

……

血晶煞奇异,却是个贱蛊,平时麻痹我的味觉痛觉,一年要挑个时间让我痛不欲生。

这疼痛的感觉像是周身的血都被抽调流动,我能感觉血脉膨胀浮肿。要割破静脉,让它流出来一些,才觉得爽利。

血色比常人之血深,一股酸腥味。自然干涸凝则成坚晶,曝晒火烤而成深色软晶。

师父说,寻常人伤口触血晶,吞服、鼻嗅、创口染之,皆会中毒,血凝如胶,肺腑崩摧。

破解之法,需将冷热萃成的两种血晶研磨成粉,再取鲜血,铜锅熬煮至凝结,待血色鲜红欲滴,呈软体冻状,此时再晒干研磨成粉,就没有毒了。

不知最终影响它成蛊的,是那号称五毒秉性的恶人心头血所浇种血莲?还是五种毒虫的毒液?亦或那陨化石矿……

难不成真是那苗医蛊祝跳的大神?

这些血粉,小剂量可以搭配不同草药治不同的病。

尤其外伤,以血粉敷,见效很快。内伤也可以治,不过却要用鲜血化开,难免惹人怀疑。

我曾将疯婆婆的话悉数讲给师父听。

师父说,巫、医本出一处,然岐黄医术重实效,祝由巫术更尚玄虚、臆想,有些治法,比我家滇州菌子中毒时产生的幻想还离谱……

他的爷爷老药王,一生行“大医精诚”之道,治病无贵贱,施药不望报。帝室召任国子博士,他亦无意功名财帛,觉得任官不能随意,才隐于谷中,只愿钻研医术,救济乡野。

老药王行医时,有些病人信巫更多,讳忌药方,不听医嘱平白耽误性命,修医之人多为悬壶济世,修巫之人却顾与小人谋利,他才忍痛彻底割除巫祝二科。

当年闾公与老药王,用毒者、解毒人,互相如黑白棋子般沉迷对弈,最后却分道扬镳。血晶煞之构想,老药王本不当真,未曾想闾公真能制成。

因此师父希望我学些真本事,不要用这血走捷径。

可是有什么关系?

治病救人非我本来志向。

我中这毒煞,本就要报血海深仇。

嗔恨嗜血的大力士,头戴兜帽的神秘人,声音沙哑的胡姓鸟人。

师父称之为——傻子,瘸子,鸟人。

即便这些年都没来过药王谷,难道他们还能终身不受伤,不求医吗?

我与师父一直密谋筹备着。

为免牵连与不必要的暴露,我的体质与身世,一直隐瞒很好。

他原本承老药王的衣钵,专心做着他的神医,却为了我,开始与各大门派亲密联络。

我们准备好后,鹤州多鸟类,师父便在鹤州安排义诊。

他坐镇谷中,赌上药王名信,广发邀贴务必让全天下都知道。

我在尘世中,为外伤圣手之名造势,不信没人来。

我们分别按计划钓着鱼。

……

只是,贺兰澈总来扰乱我计划。

他曾寄给过我一百余封无关紧要的信。

他谈士农工商,王将卒盗,经史律卷,话本诗文。

他的世界缤纷,宝珠玉盖,婚丧嫁娶,车马兵阵。

他送来飞天仙子,芸芸美态,每座都是慈悲眼神。

我都假装没看过。

他还送来一叠敦煌画册,其中一卷,某页神女佛像背面,暗抄了一首小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小心翼翼,墨痕轻浅。

还有一封信中,他向我真诚交代他的来处。

天水西域昭天楼,工于窟画造像,机关阵数。

还问我的来处?

前十年,我应是未央宫少宫主。

十年前,便该死在无相陵的冬。

如今又花十年,

我应是从蟒川虫谷地狱爬出来的恶灵了。

贺兰澈,

你一身浩荡侠气,意气风发。

自该去轻剑快马,奔赴朝霞。

不必陪我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