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察觉封印出现问题,到一路追查到那名被下了恶妖咒的的妖修身上,这其间的故事算不上多坎坷。
汲央身上的部分血脉源自封印里的先祖力量,封印松动的那一刻,那缕传承万年早已稀薄的血脉陡然膨胀起来,烧得他浑身妖脉都如同被烫过一般。
除了一双不甚明显的淡金色妖瞳,汲央向来觉得自己身上的匙龙血脉存在感极低。直到封印松动的那一刻,那一直潜伏在他妖脉深处的古老力量终于显露冰山一角。
只沸腾一点就让他觉得现在游走全身的不是一身妖血,而是滚烫岩浆。
宋初对封印出问题一事早已有所预料,现下听到汲央亲口说出来也更像是一种确认。她面上一贯平静,好似无论发生任何事都难以动摇她心中所想。
宋初继续问道:“妖域之中,可有会豢养灵魅的妖?”
谢琢垂眸沉默,知晓宋初是在询问人间界遇到的那只灵魅,也是他们此行来妖域最初的目的。
她觉得那只灵魅也同堕妖有联系。
汲央觉得自己应当是听岔了,殿内红木椅上的众人皆一脸寻常,就像方才宋初所说的话只是独独针对他的一场幻境。
宋初的语言天赋高,同他讲话时惯用都城的官话。从她嘴里蹦出来每一个字他都识得,可连在一起却让他着实一头雾水。
豢养灵魅?
汲央怔愣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宋初再次重复了一遍。
没有听错。汲央身子向后仰,靠在木椅靠背上。这事听起来着实荒谬,就好像宋初突然询问是否见过没有灵脉灵根不借助灵气就能修炼的人或妖。
他一定会果断否认然后笑宋初实在异想天开。
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宋初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戏言。
以汲央对她的了解,宋初不会毫无缘由地问他这个。
那么这事便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她亲眼见过。
汲央一脸肃然:“我从未听闻有妖可以豢养灵魅。即使是三界内也不曾听过。”
“这太荒谬了。”汲央想了半晌还是没想通,食指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脸上的笑有几分自嘲:“若非这话是你说的,我会觉得那人定是疯了。”
这件事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事关堕妖封印,汲央是妖域里唯一有资格看守堕妖的妖。
“数日前傍晚,我曾于万吉城的郊外密林中见到一只灵魅,它当时从我手中遛走。”宋初言简意赅,连一时失手说得也极坦然:“我弟弟的任务需要带那只灵魅回宗门,一路追查下去,不巧发现那只灵魅同一个妖修有关联。”
宋行岩适时抬起掌心示意,:“就是方才阿姐给你看的绘在浮象卷轴上的那只。”
汲央颔首,从盘中拿了颗果子在手里无意识转着,沉默地等着下文。
宋初并未提及在万吉城使用回溯阵一事,掐头去尾,只淡然道:“我与谢琢在虞城遇见那只妖修时,亲眼看见灵魅自妖修体内钻出。”
她抬眼,语调平稳如果陈述一件已然确定的事:“那只妖修在以己之身饲养灵魅。”
汲央闻言便知晓了宋初的猜测。
“你是觉得这只灵魅,也同堕妖有关联?”他没脑子退化到觉得一个曾经看不出什么名堂也无甚天赋的普通妖修,能在短时间内妖力暴涨。不但能从虞城地牢中逃出,甚至能几次三番躲过宋初一行人。
在执灯卫的探子锁定到那只妖修身上时,他的过往生平记载就已达到汲央手里。
一个堪称平庸的妖修能豢养灵魅,汲央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这又非什么人间界凡人话本子里的契约兽。
灵魅这东西打诞生起便既无实体,也无神智,是否存活也全凭运势。
这样的阴暗魂体又如何能为人所豢养。
宋初点头:“是否真和堕妖有关,届时一探便知。”
汲央眨眼,金色瞳仁如宝石璀璨,也似殿外透过枝叶碎在地上的阳光。谢琢无声投去一眼。只见大妖默然,而后沉声问询:“那只妖修和灵魅被关在哪?”
“锁灵盒中。”宋初语调淡淡。
而那只锁灵盒,现今正在她的芥子袋里。
汲央起身,朝宋初略一拱手:“此次真要多谢你。”即使宋初事出有因,但兹事体大,该有的礼节汲央不会漏。
听到妖修确切被宋初抓住的消息,他狠狠松了口气,转而又开始对着几人笑道:“下回你们若来都城,尽可来寻我,我定以礼相待。”
话语刚毕又开始朝宋初挤眉弄眼:“记得将这位谢道友一同带上。”
几人陆续起身,汲央快走几步凑到宋初身边,压低了声音挤兑她:“你早说喜欢这样的,上次的小妖便也照着这种挑便是了。”
末了又停顿片刻,想了想,复道:“还是罢了,你眼光确实高,翻遍妖域大约也难寻出几个能合你心意的。”
谢琢的确生得好,可这样的皮囊在妖域众妖万千里也不是寻不出能与之相较的。但若论上那周身的气度,便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宋初拧着眉看他一眼,“以后别再做这些。”
汲央愕然:“做什么?”
宋初耐着性子:“我去都城时,别再往我那送些乱七八糟的人。”
汲央颇感冤枉,宋初以贵客身份作客青泠台,妖主早有吩咐得让她尽兴。作为都城少主中唯一同宋初年岁相近的妖,汲央深觉自己定能让宋初尽兴而归。
在妖域养几只小妖来助兴本就是寻常事,闲来无事招来听个曲儿赏支舞也是雅事一桩。
“这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人?”汲央反驳,“我可是差人寻的上好小妖郎,歌舞一绝。”
不知想到什么,汲央笑得不正经,声音再度放低:“便是那腰也是极软。”
妖修即使化为人身,身上也总会带有一些本体特性。
宋初霎时想起送来的那批小妖里有几只虎妖,原型倒是威猛,只在献舞时柔软地将腰一折,而后晃着尾巴朝她扭过来。
惊得宋初立时叫人进来把它们都送了回去。
过往在人间界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她,在妖域倒是体验到了。偏生此事在这习以为常,她还不好说些什么。
饶是汲央再如何放低声音,这院子就这么宽,修道之人耳聪目明,跟在宋初身旁的谢琢将二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噢,腰身极软。谢琢抿紧唇,日光穿透枝叶投在男人清隽的脸上,也将浓密眼睫打上一层意味不明的光影,其下眸光晦暗。
正经献舞的妖又何须特意强调一番腰身柔软?
“你若真那么喜欢,便留着自己慢慢赏吧。”宋初一副避之不及地模样,仿佛送来的不是身娇体软的小妖,而是什么洪水猛兽:“别再送来我这儿。”
汲央看她一眼,视线又在沉了脸色的谢琢脸上来回转了几圈,方才挑着眉“噢”了一声。
“好,好。”他恍然明悟一般笑了下:“我往后不再送便是。”
原来是担心新欢知晓会不高兴。
汲央倒着实有几分诧异。宋初总是一副独断专行的模样,却未曾想还有这般体贴人的心思。
真是看不出,这枫午宗的谢道友居然这般有手段,能将宋初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为之停留。
汲央说完便颇为善解人意地几步走到了前面,留给二人独自相处的时间。
“什么小妖?”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宋初察觉到身旁的男人朝她走近一步,两人挨得极近,再有半步肩膀就要抵在一起。
她莫名有几分心虚。饶是她当时的确不知晓汲央送来那群小妖还有另一层含义,但一开始小妖到殿中时,她的确抬手收下了。
过往从未有人将这种主意打到她头上,宋初最初也没想到汲央会脑子一抽做出这种事。
“别听汲央乱说。”宋初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她解释道:“只是一些供人赏舞的妖侍。”
她思索片刻,补充道:“同人间界乐坊里的那些舞姬没甚区别。”
宋初说这话时一脸坦荡,实则是经年养出的矜贵底子在硬撑。
谢琢看着宋初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不自觉浮上几分笑意。他总觉着以宋初的性子,约莫山崩于前也能不改颜色。
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乐坊里的舞姬,又是什么样的?”
宋初再次觉得谢怀玉这些年里实在变了许多。他从前可没有这么难哄。
莫非男人年纪越大,便愈发缠人?
她如何晓得人间界的舞姬是什么样,她又没去过那种地方。
宋初将话头抛回去:“怎么,你没去过?”
谢琢认得倒快,一脸坦荡:“是啊,不曾去过。”
宋初睨他一眼:“以后自己去了便知晓了。”
谢琢背着手,跟在宋初旁边:“那还是罢了,听着像是不正经的地方。”
宋初不知道话头怎么又莫名跑到“不正经”这个词儿上,灵玉坠子在腰间随着步子轻摆,流苏晃荡。
一晃多年,谢怀玉得寸进尺的功力倒是渐长。宋初依稀记得这个人初来仙京时颇为沉默寡言,逗一下便害羞地说不出话。
少年青涩时咬一口都嫌酸,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里对宋初步步紧逼,话里话外都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携着秋意的风拂过两人发梢,身旁的男人再度开口,凑过来时宋初只闻到一阵熟悉的熏香。
极浅极淡,若非恰好有风很难闻到。
是谢琢来仙京的那几年,宋初惯爱在房中点香的味道。
“汲央送来的那些妖,是些什么模样?”谢琢这话说得极其刻意,近乎毫不掩饰。他插科打诨许久,心底却仍酸得冒泡。
明知晓以“谢琢”的身份问这些话着实过界,可他仍克制不住。在谢怀玉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敢想她身边会有多少人如这般蓄意接近。
谢琢极力掩饰,看似普通的交谈却仍是难掩其下的刺。他垂下眼帘,朝宋初那边侧过脸,略微垂首,勾人的声音散在她耳边。
“他们......有没有我生得好看?”
谢琢的话方一脱口便心生懊悔,与宋初的距离过近时他总会恍惚觉着这是在仙京的那段日子。他仍是谢怀玉,也只有谢怀玉才有资格对宋初说出这番几乎僭越的话。
“抱歉。”谢琢抬起头,喉结滑动一下,声音晦涩:“是我冒犯。”
宋初只觉得谢琢凑到她耳边讲话时,耳尖有些微的酥麻和痒。
她素来不喜和他人有过近的接触,却并不反感谢琢方才的举动。
她抬起手,食指勾住了谢琢垂在身侧的指尖。
“我说过,你生得最好看。”
她不介意再告诉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