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绪(1 / 1)

她凝视着裴尚身上的忧伤,呆在原地。

这时,裴尚恰好转过身来,同她的眼神对上,虞明窈见他愣了一下后,又恢复往日眉眼带笑的风流不羁。

他的话语很轻,一点都不似平日那个蛮横顽劣的混小子。

“窈妹妹,怎还在蹙眉?这草地里多舒服,躺下试试?”

“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不会有人嚼舌根,说你没有大家风范的。来都来了,还被那些虚无的玩意桎梏作甚?”

她是真佩服他,伤怀如晴日下的薄雪,日头一晒就消失殆尽。

不似自己。

虞明窈嘴角一咧,苦涩一闪而过,她也拾起衣裙,同裴尚一样,躺在他距离一臂之处。

鼻腔中的空气,清新、凌冽,有种芳草的清香。跟往日檀香、各种花草药材糅杂的馥郁香气,很不一样。

虞明窈又细细嗅了两下,这才莞尔一笑。

原来呀,是自由的味道。

她阖上目,眼前一片暗沉,夹杂些许铁锈一般的红。

耳侧,裴尚含笑的嗓音再度响起。

“我没骗你吧?这地儿我就带你一个人来过。我以前……”

裴尚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许是五感封闭一窍,在眼看不到的地方,嗅觉、听觉都格外敏锐。

虞明窈听出他的未尽之言,听出了他的失落,听出了他强行将失落掩住,想让她轻松欢愉的本心。

原来,他在成为外人眼里冷血狠厉的奸幸之前,是一个心底如此善良柔软的儿郎。

身遭虞明窈一直沉默不语,裴尚说着说着,没听到一点声响,好奇心促使他偷摸睁开眼,向她看去。

眼前的少女,肌肤赛雪,面颊处晕染一层淡淡的胭脂红,阖目下的睫羽浓密修长,像一把小扇子。

真好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从裴尚的喉咙处,蔓延到全身。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渴意,喉结也不自觉上下移动。

他的目光,落在虞明窈唇上。

她的唇也生得好看。似花瓣般红润娇嫩,唇形饱满。

让他忽地有种渴望,想俯身去咬一咬,尝一下那是什么味道。

一个时辰前,虞明窈揽住谢濯光脖子拥吻那幕,在裴尚面前浮现。

素来顽劣、心性不定的人,黝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似泛着白光的刀剑,一闪而过。

虞明窈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裴尚这副神情莫测的模样。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嫩白的手伸至已经起身的裴尚跟前。

“你拉一拉我。”

娇气,柔弱,大大方方的支使。

这是裴尚那刹那的感受。

他已经十六岁了,身边同年龄官宦人家的男子,有许多已经知晓人事。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别这样……”

裴尚嘟囔着,终还是垂下眸,拽起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也是奇怪,先前拽她上马时,他也触过那只手,可那时心潮澎湃,一心只想着这山谷湖泊的景有多好,她来了有多欢喜。

而现在,他心跳紊乱,脑子里想着些什么腌臜念头,他自个都不想深究。

“别哪样?”

虞明窈起身拂了拂衣裙的褶皱。

眼前裴尚不但耳根子通红,连脖子同上颚相连那一截,都露着层淡淡红晕。

看得她又想逗他了。

“哎!”裴尚抬眼瞪了她一眼,眼神恼怒。

“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要生疑了。我可不想挨训。”

他口哨一吹,在山坡下湖泊旁转悠吃草的马,撒蹄就奔向他们俩。

虞明窈坐上马,蓑帽被她捻在手中,身后裴尚刻意跟她拉出好大一段距离,跟来时很不一样。

这也多亏她骑术好,要不然,就裴尚这幅恨不得离八尺远的架势,颠簸之中,她还不得早跌下马去。

一路无言,这难得的沉静,搅得虞明窈也好奇起来,怎么好好一个话痨变哑巴了?

“你这是筹谋回去怎么告状?”

她祸水东引,刻意不往真正想知道的方向问。

果真,话一出,裴尚立即炸了。

“怎么可能?我一团好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顾不得男女大仿,就想将她拽过来,同他理论。

肌肤相触之际,两人下半身紧紧挨在一起,虞明窈终于明白这人在避讳什么了。

流氓!

她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女子,可以同碧珠一般,天真无邪问尚哥哥怎么随身携带一把匕首,硌着她了。

她只能将羞涩压下,一点点用缄默,将这段暧昧无限拉长的时间度过。

终于来到先前老马不肯再走的地,两人看到那匹马仍在悠闲转身,不约而同皆松了口气。

裴尚似屁股下有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立马下马,将一拉就要死不活的老马,拽了过来。

“你坐这匹吧,它不喜被男子骑。”

见虞明窈还睁着一双柔波泛滥的眼,盯着自己看,裴尚低头,粗声粗气补充道:“女儿家轻,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其实他话音一落,虞明窈就想像往常一样捉弄他,问他你以为我想的是什么原因。

可先前那一幕,实在太尴尬了。

尴尬到即使虞明窈想找补,她也忽略不了,裴尚现即使不是前世那个头戴红花、打马游街的俊美青年,即使背脊清瘦,不似成人孔武有力,他也是一名男子。

两性之间,天然就具有吸引力。

这一点,她比裴尚那个愣头青,懂得不知深哪去了。

仍是同一条路,归来不似来时疾。马儿一路晃悠,两人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

除了躺在青草中的惬意,虞明窈忘了白日里一切,包括那个吻。

她的心,渐渐浸入红尘,又超脱红尘,变得平静柔和。

虞明窈想,自己回到江南,应该能波澜不惊、好好度过余生。

“谢谢你,裴尚。”

眼见距离借马的地越来越近,虞明窈扯起嘴角,对裴尚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这……这有啥。”

面对心上人的道谢,裴尚一下有些结巴。他颇为狼狈将目光转过去,违心来了一句:“你欢喜了就好。”

其实裴尚根本不想说这句。

一路上,他有好多话想说。譬如,你真的想好要回苏州了?真的不上学了?真的……心悦那人吗?

他还想叮嘱她,莫为了不值当的人流泪。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可流泪就是流精血,泪珠掉多了,不再流的时候,人也就陨了。

他好想叫她换个人心悦,看看旁人,看看……自己。

袅袅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落日彻底沉入黑暗,周遭寂静无声,裴尚仍停在原地。

他手上紧紧攥着那根簪子。

他也不知这根花费他数年私房钱的金簪,有没有送出去的一天。

雪青色幔帘垂下,虞明窈躺于榻上,白日里一幕幕在她面前闪过。

她归来之时,较平日晚了许多,院落的影子刚出现在面前,就见着门口雁月翘首以盼,面色担忧不似作伪。

赴宴的兄长,先于她归来。

也因而,外祖母提了好久的心,生怕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的京都出事。

见她安然无恙,几人才叫上奴仆,一起继续收拾行囊来。

看着这一片火热、众人面上皆露兴奋的景象,虞明窈这才有一种真实感,她是真真正正要回故里了。

也是真真正正可以不去学堂,不用再见谢濯光了。

谢濯光啊……

虞明窈抬眼看向床顶的雕花,这座木床,断断续续陪了她三年,直到她出嫁前。

她出嫁之时,是在虞家自己在京都的宅子里出嫁的。那时距离在裴府出丑不久,除了外祖母,裴府这边的亲眷,也没几个上门道贺。

她就这样,既欣喜又心酸,嫁了出去。

一晃七年。

谢濯光冰冷的斥责,在她耳边响起。

“虞姑娘,自重。”

他叫她虞姑娘,他叫自己自重。

怎么能这样呢?

虞明窈又开始落泪了,她死死咬住被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恨啊,再也不要心悦谢濯光了!

月至中天,谢国公府。

光从纱窗斜斜照进来,青色床幔之下,人影若隐若现。

谢濯光眼睁着,躺在平日睡惯了的梨木床上,心如油煎般辗转反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打虞明窈如同流弹一般,意外出现,就将他原本古井无波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上一次这般难熬,还是昨夜。幽暗之中,那张苍白、沾满泥土的脸,在他脑海反复浮现。

明明那么狼狈,可他只要忆起她散乱的发髻,心跳就如战鼓一般,愈演愈烈。

怎么会有女子勇毅至此?

明明长得明艳四射,却偏偏丁点光芒都不泄。明明身躯那般单薄,里面却有无限的勇气。

他彻夜难眠,脑中全是这人坠马那一幕。

他竭力说服自己,挚友妻,不可欺。虽然两人并未说定,可裴尚的心意,他看在眼里,理应避嫌。

可昨日,他神使鬼差,伸出了那只手,就已存越距之心,想同她肌肤相亲。

今日那个吻,更是将他扯入深渊。

谢濯光已经没办法漠视自己的心了。

他对这女子,有超乎寻常的好感。

尽管是她先示的好,自己将错就错。

但谢濯光心想,若是她真心慕自己,心慕得紧,自己接受,对她负责,应也不算负心?

他下意识忽视虞明窈同裴尚,也很要好这事,一时间五味杂陈。

喜她真心慕自己,不择手段也要攀附自己。叹他不知,她的离去是幌子还是手段,他推断不了她的情深。

同一轮月下,夜深人静,三人皆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