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1 / 1)

自清明后,天公似被人间的哀思给困住,一连下了好几天雨。远远望去,整个汴京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烟似的碧纱,云烟缭绕,万物飘渺。

大小雨珠汇聚成线,一股股顺着屋檐坠下,在青砖地上一砸一个坑,砰然四溅。

外面雨势淅淅沥沥,虞蘅躲在屋里睡懒觉。

只是这觉也没办法睡得安稳,不多时,隔壁便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婴孩啼哭声、夫妻拌嘴声、锅碗瓢盆“咚咚”助阵,吵得人不得安宁。

贪便宜住在这种小院里便是这点不好,每天生活在邻居眼皮子底下,简直无处遁形。

虞蘅叹口气,认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厨房角落的水缸里游了两尾小鲫瓜子,是阿盼从早起垂钓的渔翁篓子里买来的,还活蹦乱跳着呢。

鱼不大,两寸许长,没几丝肉,只能用来煲汤。

虞蘅很满意,天气阴沉,湿气重,喝点汤发发汗刚好。

煲鱼汤一定要有豆腐,虞蘅叫来阿盼细细嘱咐,桥头李家娘子的豆腐点得最好,路过药铺再抓一把姜与胡椒,若碰上长得像红弯刀似的番椒,便多买些。

阿盼说到吃最认真,一一应下了。

新糊的纸伞上画了两只胖啾啾的喜鹊,阿盼爱不释手,一天撑着出门八百回。好在伞匠也晓得最近阴雨季,给每一把伞面都刷上了厚厚的桐油,防雨防水。

眼下又撑着出门了。

吴七嫂不时会来串门,像眼下,话里话外认为虞蘅对丫鬟太惯着。

“哪能这么纵着奴婢!顿顿与你吃大鱼大肉。再者挣了银钱也该攒着些,小娘子家大了,改考虑日后了,未必挣多少就要都用掉。”

话虽有些不好听,虞蘅却也感激有这么个长辈愿意苦口婆心,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炖了白白的鱼汤,也给对方送去一碗。

阿盼送汤回来,闻见香味,见自家桌上也已摆好了碗筷,顿时欢呼一声。

鱼汤奶白,豆腐雪白,上头点缀几颗嫩绿葱末,一点鲜红辣椒碎,瞧着就好喝得很。

阿盼一气喝了两碗,汤汁鲜浓,又有胡椒的辣,才喝完浑身都暖和起来了,才奇怪道:“怎么不见鱼肉呢?”

虞蘅指一指灶上:“跟汤底拿来熬粥了,半下午喝。”

阿盼听到煮粥本来没多大兴趣,她现在跟着虞蘅,每日吃得好东西多了,倒还真看不上那点子鱼碎。

只是从来也没吃过这么细致的粥。

要先熬汤底,锅里最后剩下那一勺最浓厚最鲜美的汤汁拿来熬粥,然后将鱼肉与骨刺慢慢剥离,切些笋片投进去,小火咕嘟着,出锅前再撒些绿绿的菜叶碎,淋上香油。

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在虞蘅手里发挥出了最大的价值,就连佐粥的配菜甚至还是炸鱼骨。

阿盼围着锅转了许久:“粥不是剩饭加点水,锅里搁楞两下就成了么?”

虞蘅哼了声,那样怎么能叫粥!顶多是稀饭。

虞蘅上辈子的爹妈都顶不会做饭,她算是外婆带大的孩子,老人家牙不好,就喜欢喝稀饭。光稀饭不顶饱,下午老人家要去菜圃干活,于是往稀饭里又掺别的主食。各种红薯稀饭圆子稀饭虞蘅不知喝过多少,以至于她第一次喝到所谓“生滚粥”,感动得都快哭了。

是真的好喝。

虽然都说喝粥其实反而伤胃,但在吃腻了大鱼大肉的日子里来一碗米烂香浓的白粥,真的很舒服啊!

一碗成功的白粥,不能见水不见米,也不能见米不见水,必得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才算有腔调有实力。①

汤汤水水下肚,因连日下雨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

倒是巧,才打起精神来决定明日不管如何都要出摊,等次日天光大亮从床上爬起来,外头雨竟停了,地面干干爽爽,一洗如新,天边甚至露出一丝久违的红线。

吸吸鼻子,肺腑间满是沁人的草木清香。

唯一受到伤害的怕就是墙角被浇得一塌糊涂的菜圃了。

那会半夜下起雨来,没来得及抢救,坏了不少秧苗,阿盼可惜了好久,虞蘅安慰她:“刚好你想吃什么,换一茬再种就是了。”

阿盼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样夏天的时令菜蔬,买回来菜种,只等雨停,今日可算能整出来了。

裴府下人再寻来时,虞蘅刚在州桥南面的老位置支好摊。

熟悉的香味一出,先前的熟客纷纷围过来寒暄,都说她这几日不在,自己寻过来找不见,白走一趟,可算给他们碰着了。七嘴八舌,热闹不休。

忽见一黑衣少年打马径直奔灌浆摊子而来,好大的阵仗,路人怕马蹄,纷纷避让。

虞蘅对长得好看之人一向客气,笑问:“小哥要买什么?”

“小娘子做得一手好灌浆,我家主人吃着不错,想请娘子入府操持筵席。”行玉笑眯眯的,先夸。

奉主人命来州桥夜市买吃食的奴仆不少,但样貌这般招人的着实难见。下马往那儿一站,还未开口便惹得周围的年轻娘子目不转睛。

众人再看看灌浆摊蘅娘子,诶,这二人站在一块可真是养眼。

虞蘅听了这小厮的话,只觉得好笑:“请我做宴?小哥莫不是寻错了人,我年轻不经事,怎会寻我?”

“不会错,”行玉笑得恭谨,“娘子不必自谦,您只需负责席上馒头点心,旁的一应有人操心呢!”

行玉在袖中比了个数,“这是报酬。”

虞蘅挑眉看他,目光巡梭过他腰间别饰,以及袖口处,都绣着裴氏徽样。

一顿饭换来比摆摊一个月还多的报酬,虞蘅不可谓不心动。

只是像这样的贵人府上都专门养着一帮子厨娘,有各自的分工,怎么会轮到外头来请她一个小小的路边摊主上门帮工呢?

这人莫不是来坑她的?

思及此,刚才的蠢蠢欲动消了大半,她谨慎起来,笑道:“怕是不得空,要辜负家主人美意了。”

行玉又劝说几句,见越发说不动她,只好遗憾离去。

原以为只是个小插曲,不料到了次日,对方复又来了,也不劝,也不求,自占了张桌子,买下各样口味的灌浆,慢慢吃着,只在结账时巴巴看她几眼。

就这样来了好几日,虞蘅都有些无奈了,好脾气笑道:“当初不是与您都说清楚了?”

行玉扮可怜作揖:“我家郎君说了,若请不动蘅娘子,便不给我暮食,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好来蘅娘子这儿垫吧垫吧了。”

他长得是真好,有些女相的漂亮,唇红齿白,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年纪恐怕还没她大,颊边还挂着婴儿肥。

若非如此,虞蘅指定是有些生气的。

上辈子闺蜜就总批判她,这个看脸对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蘅拿他没办法,这些时日对方出手阔绰大方,相处起来也不似走歪门邪道之人,加上他人在这儿,那丰厚的报酬就跟化成了人形般时刻在她眼前晃悠,其实昨日她就有些后悔推拒了。

行玉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怕她再反悔,立时约好明日相见的时辰地点,这才打了二两小酒回去。

可算不必被他家郎君骂了!

阿盼高兴了整晚:“跟着蘅娘子可真有面儿!竟还有大官来请上门!”从前只以为自己要被卖去当烧火丫头,可不敢想这些。

虞蘅好笑觑她:“这就满足了?”

“还能如何?”阿盼眼下能想到最风光的事便是如此了。

虞蘅给她画饼:“日后咱们少不得开一家樊楼那样的酒楼,届时你当大总管。”

樊楼什么样的?阿盼只到汴京初日路过时往里瞅了一眼,想都不敢想进去的事,眼下蘅娘子却说日后要开一家那样的酒楼!

她来当管事!

阿盼一会傻站在那儿笑,一会儿面上神情忽地肃然,一副“幸不辱命”表情与她发誓:“您就放心交给我!”

虞蘅怕伤孩子自尊,忍笑忍得手抖。

时下对有真本事的厨娘很是尊敬,即便心眼里儿看不起,面上功夫至少也是到位的,否则不会虞蘅拒了那么多次,裴垣只以为这厮是在摆谱。

都是惯出来的。

虞蘅沾了时代的光,坐上了裴家一早为她准备的小轿,晃晃悠悠了半时辰,总算到地儿。

待看见门前的匾额,虞蘅有些惊讶,原来行玉口中的郎君便是她初到汴京那一日街头碰见的小姑娘的兄长,可真是巧。

行玉不知道这里头圆圆,带她从角门进,绕过影壁走了一段,在垂花门后有个青衣婢女守着,行玉半大小伙不便进入后宅,便将虞蘅交给她。

青衣婢女冲她略点了个头:“你跟我来。”

进了后宅才发现,裴宅当真是阔气!

依着树屏竹径远远看去,只见假山那头回峦叠嶂,飞阁层楼,穿过神仙洞,又是朱栏横翠幕,碧瓦照生烟。

关于百姓住所及用具,国朝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棋、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非三品以上官及宗室、戚里之家,毋得用金和器具;用银知者毋得涂金。非宫禁毋得用玳瑁酒食器……凡帷幔、帟幕、帘旌、床襦毋得纯用绵绣。②

然而人是这样的,钱挣得多了,就想衣食住行都配得上身份档次,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跟那似有若无的牛肉禁令似的。

虞蘅上辈子实打实的小市民,最多也就是去到故宫咬牙花六十买了张门票参观,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好在这辈子小时候也随虞母去过不少官员家中做客,对后宅大致的分布还能记得清,不至于晕头转向,也不至于贪看景色或是畏畏缩缩惹人笑话。

与她一处干活的还有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瘦女子,脸蛋儿尖尖,下巴上有颗小痣,显得人有些尖锐。包子厨里的丫鬟都对她恭恭敬敬,就连方才有些倨傲的青衣婢见了对方,都换上一副笑容:“兰娘子,人带到了。”

兰娘子打量她两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竟叫我与街头摆摊的同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