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设在渐台的宴会乍然叫停,一道口谕急传王景年前往双凤阙。
他匆匆赶到时正与越国公打了个照面。
谢云柏二十七岁袭爵,深谙人情世故,所以当这位妹婿来找他的时候,他当即应下,将园中那出闹剧如数家珍给皇帝说了一遍——
能给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个亲,还顺水推舟卖王景年人情,何乐而不为?
二人交换目光,王景年衣袂不沾地,入内面圣,直接跪地告罪:“是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恕罪。”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何罪之有,王卿快快请起。”皇帝虚扶一把,命人赐了座,“我听说,爱卿这个长女自幼养在外面,想来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倒也情有可原。”
王景年抬袖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惭愧低头:“都是她母亲娇惯坏了,哎!”
皇帝摆了摆手,锐利的目光似能看穿一切:“既然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趁着旨意还未下,不如婚事便就此作罢。”
他又玩笑道:“爱卿放心,朕决不说你朝令夕改!”
话是这样说,王景年官场的老油条,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屁股当即从坐席上抬起来,走到殿中再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且此事是臣最先提起,朝中拜高踩低、结党营私之风大行,若臣不躬先表率,如何能为陛下、为天下先?”
“爱卿的意思是——”
“臣并非只有一个女儿,长女之下,还有夫人所出次女王漱,德言工貌俱是上佳,若蒙四殿下不弃,臣愿以十倍嫁妆令次女许嫁。”
“那可是你嫡出女儿。”皇帝挑眉,倒是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还以为,王景年这个小女儿是留给老七的。
王景年道:“小女生得娇气,臣才想将她多留两年。可皇子婚配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能为天家侍奉衍嗣,是小女之幸。”
长久沉默之后,君臣之间显出一种诡谲的默契,皇帝意味深长一笑:“王卿,你为女儿挑了个好夫婿。”
说罢,当即吩咐中书舍人入内,传旨下去:“立皇子珣为兰陵郡王,以王氏女配为妃,边关战事吃紧,一切礼仪从简,两件喜事放在一起办吧!”
王景年心中一块石头稳稳落地。
他露出大喜过望之态,伏跪下去,叩首谢恩。
皇帝看他的目光愈深邃了些,转头吩咐:“宣四皇子进殿。”
双凤阙外,高见珣已经候了多时。
园中那出闹剧结束后不久,父皇就将他叫了过来,王丞相正在殿内回话。
许是雨下得太大,高见珣感觉浑身发冷,保持一个姿势站得久了,双足像浇了铁似的,麻木又沉重。
他的目光穿过斗拱飞檐朝殿内看去。
什么也看不到。
跟随段恭进殿时,他的脚步都是迟缓的,皇帝因而多看了他两眼,笑道:“皇儿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是在御花园受惊了?”
高见珣迟疑着张口,动了动唇:“……碰见了王家姑娘。”
皇帝敛起笑意,正色道:“那件事朕听说了,放心,父皇不会亏待了你,王景年也不敢将这样的女儿嫁过来。方才正在说,换了王家的小女儿嫁。”
他看到站在殿中的儿子低下了头。
高见珣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有些话也不该说,可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之前不是说好……是长女嫁吗?”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愿意?你看上他家大女儿了?”
高见珣沉默。
看上了……?好像不至于。
最初听说王景年要将一个养在外面的女儿嫁给自己,甚至这是不是他的女儿都不知道,很可能像和亲的公主一样,随便在族中找个远房女眷来搪塞自己——高见珣是很不喜欢的。
可当那个少女站在面前时,又仿佛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明月光,成了难以握住的片雪。
见他不置可否,皇帝徐徐劝起来:“王景年这个小女儿不同,她母亲是越国公亲妹,与皇后一母同胞,如果让你七弟将她娶了过去……”
皇帝点到为止,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个中道理高见珣不是不懂,可他还是轻轻反驳了一句:“父皇,儿臣只想做个富贵王爷,从无逐鹿天下之心。”
皇帝笑起来,眼里已经聚起霜寒:“朕用人唯贤从不看重出身,老四,不要说这些。”
高见珣浑身一震,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封王与赐婚的旨意一并下达,很快在上林宫传开。
雪时急得如锅上蚂蚁,她家姑娘还在池塘边喂鱼,甚至有空取笑她:“又不是让你嫁,你倒是比置办纳采的礼部郎官还急。”
“我才不要嫁。”雪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替她小姐不值,“本来这是姑娘的郎君,王妃也是姑娘的,偏偏被那个谢公子搞砸了!谁能想到,四殿下就这样封了王,这还是皇子中第一个封郡王的……四小姐可要风光了。”
一把饵丢进水里,各色锦鲤如泉眼趵突般涌上来,王濯凭栏而坐,用树枝轻轻拨动水纹:“你以为,若他不是郡王,父亲会将妹妹嫁过去吗?”
雪时仔细将这话想了想,豁然开朗:“是夫人算计姑娘的!夫人早就知道四殿下要封王了!”
她咬牙:“谢公子是她的亲侄儿,自然是听她的……”
“七殿下被幽,必然有人因此获益,父亲只是有通天的手眼,比旁人更早知道了是谁。”
雪时还想说什么,目光忽然落在王濯身后。
王漱换了一身茜色的华袿飞髾,自从王濯回来,为李氏守孝服丧,她便刻意穿得鲜亮明艳,雪时每每见了都要暗中翻两个白眼。
“还未恭喜四妹妹。”端着鱼食,王濯甚至没有起身,“妹妹筹办婚事正忙,我就不邀你到房中坐了。”
王漱将她这副样子看在心里,嫁给高见珣的心愿已成,对这个姐姐的怨恨倒是消弭大半。她想过来看看王濯,安慰她一番,却忽觉这一世,王濯待她也是疏远了许多。
“姐姐莫伤心,若是嫁回谢家……”她想说那个蠢材表弟要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呜呼,突然觉得不妥,话到嘴边生生一改,“嫁回谢家,看在王家与母亲面上,舅舅与婶婶也会善待姐姐的。”
听了这话,王濯仍然气定神闲坐着。
王漱又觉得自己这副小人得势的姿态太小家子气。
王濯一副物我两忘的模样,她都要怀疑这个姐姐也是重生的了。
匆匆行了一礼,王漱扭头往回走去,觉得比来时气更不顺。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雪时忧心道:“小姐,你真要嫁给那个谢公子啊?”
“嫁给谢三郎有什么不好吗?”一池锦鲤酒足饭饱四散而去,王濯终于放下鱼食,笑吟吟道,“为他娶四房姬妾,日日换人侍奉,剩下人正好凑一桌推牌斗九……再过几年,谢三郎去了,偌大的谢家和爵位传下来,我做个清闲太夫人,还带着你到处游山玩水。”
雪时听得鼻子一酸,又被逗乐,鼻涕吹出个泡,羞得转身跑掉洗帕子了。
王濯的笑意如涟漪逐渐散去。
要是嫁给谢三郎,她真能这样开心过完余生吗?光崔氏这个婆母在头上,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遑论还有个处处惹是生非的丈夫,有个一心要搏从龙之功的夫家。
说得再好听,无非是聊以□□的藉口罢了。
非要说有什么好处……谢三郎早夭,上辈子没熬死高见珣,这辈子倒能如愿早早做寡妇。
高见珣被放回去时,皇帝立玉阶上,只说了一句——
“要江山社稷,要世族助力,还是要女人,你回去好好想想。”
当天夜里,他就做了个梦。
梦里他真的穿上了玄衣纁裳,十二纹章加身,赤舄踏过冰冷膈脚的百里丹墀。
他从来没有穿过天子冕服,那种感觉惊喜又奇妙,黄罗大带束腰,让穿惯了宽衣博带的他险些喘不上气,系在绶带上的蔽膝、玉钩似有千钧重。
他听到侍奉先帝的段恭宣读诏书,他是天命所授,承继大统,他的王妃王氏女诞下嫡长子,承祧皇室,册为皇后。
他努力想看清站在身侧的皇后是什么样。
可是天子的十二旒挡住了眼帘,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知道那是王家的女儿。
后来,他终于看清了皇后的脸,她抱着他们的孩子,笑盈盈问:“陛下觉得咱们的检儿最好对不对?”
那是王漱的脸。
他登临九五,站在身边的人是王漱。
也只有王漱背后的王谢两家,才能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
高见珣从梦中惊醒,母妃蔺修仪抚着他的发顶,动作温柔:“珣儿,做梦了?”
后宫中独有的龙涎香让他流连,坐上皇位的怦然犹在心间,那种悸动让他永远忘不了,永远为之疯狂。
高见珣摇摇头,吩咐内侍上前穿衣。
“母亲,请备一份厚礼,我要去问王四小姐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