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章(1 / 1)

尘色 秋水色睫 1935 字 1个月前

天坑本就幽暗,夜晚很快就降临,洞外的天黑得彻底。

陈荦从洞外找来干草和树叶,铺在火堆旁。想休息片刻,却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白天时杜玄渊跟她说,若是其他下属找到出去的路,必会返回来寻他们。可两人在这天坑中找了一天,什么都没有遇到,其他人……都遭遇不测了吗?陈荦不敢想。

她能感觉到杜玄渊的焦躁。杜玄渊让她在洞中歇息,自己一直在洞外查看。可这么幽黑的夜晚,能看到什么。

陈荦听到洞外好像有动静,便起身出去看。杜玄渊果然没有闲着,借着洞内的火光,找了一块平地练起了功夫。他身型急转腾挪,手中那把长剑切割着林间传来的风声,呜呜作响。

陈荦不解,他是昏头了吧?什么都没吃,还在这里浪费力气。

第二天,杜玄渊和陈荦走出山洞不久,突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这股味道似有若无地飘在风中,绝不像这天坑中草木的气息。

会不会是其他将士留下的信号?两人循着那味道四处寻找。

陈荦突然想起来,这是苍梧城中每逢年节时放完焰火后满地灰屑的味道!

杜玄渊听她一说,繁杂的头绪瞬间打开了一个出口。传说中九幽天坑显现的赤光,难道就是焰火燃烧?

陈荦:“难道有人会提前坠入这天坑之中,给那些山民放焰火?”

“这天坑如此之深。”杜玄渊迟疑,“就是平都城上元之夜鸿胪寺所制的焰火,燃起来也到不了这个高度。这坑中又有林木、巨石遮挡,山外的祭台如何看得到火焰?”

他说得有道理。就是只用肉眼看,普通的焰火再高,也高不到天坑的一半。神女祭山时,坑外那些山民是如何看到的?

此外,陈荦还默默地想。杜玄渊那么熟悉平都城,他果真是从平都城中来的,他说的鸿胪寺是什么地方?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平都城上元节的焰火,会比苍梧城中还要壮观吗?

“这味道加重了。”

“跟我来!”杜玄渊一把拽住陈荦的手,扯着她沿着脚下的嶙峋山石往上爬。陈荦右手差点被给他扯脱节。

“我手快被扯断了,你你你还是放开吧,我会拼命跟上你的!”

杜玄渊回头看陈荦,看到她满头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裹住一身鲜艳红衣,复又想到她的身份,尴尬地松开了手。

两人手中没有器具,费了极大力气,终于在午后日光最强之时,攀到位于半山一座巨石。那巨石三侧悬空,只有一侧吸附岩壁。好似飞来之石,悬浮于半山。一眼看去令人心旌摇动。

就在那巨石之上。杜玄渊和陈荦发现了人到过的足迹,以及满地厚厚的尘屑。就是那厚厚的尘屑被风所扬,散发出了类似焰火的气味。但细闻却又跟年节时所放的烟火气味有所不同,该是某类比焰火还耐燃的矿物。

原来这就是天坑赤光的秘密!

“原来如此!可是,这里离四周合围峭壁高处,还是很远。”

“杜玄渊,我知道了!我们等夜半起雾之时再看如何?”

杜玄渊装了一袋尘屑,他还想再找找出去的路,可看陈荦明显体力不支,便退回山脚,找了一个干燥背风之地修整。

当晚夜半,天坑底漫起粘稠的大雾。陈荦和杜玄渊燃起一堆柴火,走到百米之外的地方再看。那浓雾将火光透成一种奇异瑰丽的赤色。百米之间,赤光氤氲,如梦似幻,真如同鬼圣显灵。

月圆之夜雾气最浓,在那巨石之上点燃数量巨大的矿物。那浓雾透射的赤光必然比这要瑰丽奇异百倍。山外祭台之处,只要视线无遮挡,都能看到炽盛的赤光。这就是鬼教令九幽山地界无数山民顶礼膜拜的秘密!

鬼教巫师定然是在百年前洞察了这个秘密,便利用那次异常暴雨和山民愚昧,欺骗于人。月圆之夜行祭山大典,赤光大盛如同鬼圣显灵,致使鬼教在本地深入人心,人人信仰。除了神女之外,每次祭祀用的金银财帛,最后定然都用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鬼巫的口袋。

所谓鬼圣显灵,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借助造化之力,愚弄人心!

鬼圣显灵的传说在百年前就有了,神女祭山的习俗也已经延续了多年。在陈荦之前,被封为神女生祭的那些女子,何其无辜。陈荦想到这天坑之中无数少女的白骨冤魂,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站在浓雾里冷得牙齿格格作响。

这火光在夜半燃起太过显眼,若招来鬼教巫师的手眼,以现在的处境定然十分麻烦。杜玄渊拉起陈荦,走过去将火堆扑灭,返回昨夜的山洞中栖身。

已近午夜,狭小空旷的山洞中柴火哔剥,火光腾起暖意,抵挡住了洞外的寒气。杜玄渊和陈荦两人却都没有睡意,一人占据火堆一旁,盘着腿各怀心事地坐着。

陈荦把申椒馆的买卖和神女祭山的事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忍不住问杜玄渊:“你说,明日我们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杜玄渊:“明日必须要出去。”

这人说话总有种无形的狂傲自大。陈荦忍不住看了杜玄渊一眼,他今天也只吃了那酸苦的野果,这一带只能辨认出那种果子能吃。

“如果出不去……”

“找不到原路,就只有试试水路。”

“可我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随水流来这坑底的,那晚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跳进潭水,是怕背后的鬼抓住我。唔,现在想来,那人该是鬼教巫师的同伙。

“为什么,这两日都没有遇到随你一起来的十位同伴?这天坑如此竟如此诡异么,他们应该没事吧……”

她一句话戳到了杜玄渊心里正在想的事。若是因他决策失误,在这天坑之中损了李棠身边的十名精锐,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杜玄渊盯着那火光,没有回答。

陈荦看他神色十分不好,有些后悔自己失言,她不该在这种命都难保的绝境提起他亲近之人。便挑开话题道:“杜玄渊,你从前来过苍梧吗?见过苍梧城中放焰火吗?”

“什么焰火?”

“就是过年的时候,仲秋节、乞巧节,还有每年节度使府大帅的生日,苍梧城中都会放焰火,红橙黄紫的花色,非常好看,足足有两个时辰呢!”

一个苍梧军主帅,过生日竟然要放焰火令全城同庆。杜玄渊愤愤不平地想,这节度使当得还真是奢侈。他不能跟陈荦说着些,便随口问道:“年节放焰火,你怎的能看到?城中娼妓也被准许与城民同观?”

他与陈荦连日共处,最不想提的就是陈荦的身份,最好只当她是寻常路人,可不知为何竟在神思恍惚时脱口而出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动声色向陈荦看去,却见她静静盘坐着,并无异样。

“是啊,”陈荦回答,“每逢城中放焰火,城中所有人都能出门观赏,甚至牢房里那些没有犯死罪的囚犯都能被放到庭院中。申椒馆,东家和鸨母也会开恩允准我们出门。娼妓虽然低贱,也是苍梧城的一份子。”

方才那一瞬间,她察觉到了杜玄渊有如实质的眼神,心里闪过片刻的不自在,有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抓住一样。可片刻之后,陈荦挺直了脖子。在这生死未卜的天坑里,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杜玄渊早就知道了。

她提起申椒馆,杜玄渊问道:“你这次被妓馆卖到九幽山,提前可有察觉?那些山民为什么选了你?”

为什么是她?四娘为什么要支开韶音,将她卖为人祭。被关在屋子里的那些天,陈荦已经想过许多遍。

她那时浑身疲软无力,被禁锢在方寸之地,只能一直想这件事。本已经决定不对韶音之外的任何人说起,可这深坑中的夜晚实在太寂静,或许是杜玄渊不经意的态度,让陈荦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大概是因为我没用吧。”

陈荦漫不经心地回答,“韶音白养了我这些年,可我完全不是她和四娘想要的样子。韶音虽然怨我骂我,但舍不得赶我走。四娘……哦,四娘就是申椒馆的鸨母,我又不是她的养女,既然没用,她将我卖掉,就能得一笔钱。”

杜玄渊一时不明白,陈荦口中有用和没用指的是什么。再细想,大约就是指能不能给妓馆营利。他突然进而想到一个问题,陈荦接过客人吗?她平日,怎么和那些男人说话?

到这里,杜玄渊就不愿再多想了,那是个他从来没涉足过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四娘要在这个当口卖掉我……”陈荦想了想,“从前清嘉在的时候,她还能给姨娘几分面子。如今清嘉梳拢,替她赚了一大笔银钱,已随未婚夫婿离开苍梧,她便不用再顾忌韶音和我了。韶因老了,我又……”

提到申椒馆,陈荦的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她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念韶音,韶音一旦知道她不在了,会不会难过发疯?陈荦捡了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火堆。

“杜玄渊,你没有见过清嘉吧?清嘉是申椒馆中最美的小妓。我其实,哪点都不如她。也怪不得四娘会想办法卖掉我……”

长夜无聊,闲聊也只是打发时间。“但是韶音一直也不嫌弃我,反而喜欢我护着我。她希望我有一天也能遇到奇缘,离开申椒馆。只要那人真心相待,替我赎身,长得丑些也没什么!”

“即使身有残疾,就算是瘸子瞎子,也是可以的。哈哈,我实在想不出,有一天我跟一个瘸子一同离开苍梧城!”

陈荦突然想到陆栖筠,她想,若是陆栖筠那样的人瘸了腿,在她眼里,依然比寻常男子还要好的。可她怎么敢肖想陆栖筠呢?她把关于妓馆的一切藏起来,扮成干干净净的样子去见他,和他说几句话,于她便是极幸运的事了。这样的心情,杜玄渊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该是永远不会懂的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却是剜心之语。身在妓馆,容貌是女子唯一的筹码。连最亲近的姨娘都认为她只能选择身丑之人。

杜玄渊问:“你姨娘说的,你就甘心?”

陈荦:“那有什么办法,韶音说,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叫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陈荦本是闲话打发时间,可看到杜玄渊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误会什么,沉默了片刻,便挑开话题问道:“你饿吗?我有些饿了。”

“不饿。九幽天坑的秘密大白之后,待你我从这坑中出去,这鬼教定会被剿除的。日后苍梧境内不会有买卖人祭这桩交易了。”

陈荦猜到他和他称作兄长的那人身份不一般,却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扫除这万人信仰流传百年的鬼教,只当是安慰她。

“谢谢。”

杜玄渊还想问她一个别的问题,可他连日靠野果充饥,此时不仅饥饿,喉咙处阵阵泛苦水,只有不说话好过些。

“你在这里睡吧。”

杜玄渊抄起玄铁剑,退到洞口处,靠着山壁强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