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坏劲(1 / 1)

好一个肥差!

倒不是可那昆日要顶风作案贪墨赃款。毕竟权力也就四个字,生杀予夺。

查抄家产,掌的是乌石兰部的生死;充作军饷,捏的是北关四军镇的予夺。

此案一办,他便是漠朔九部真正的一把手。掐着乌石兰部和边关军的命脉,就是北阳王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想到这里,可那昆日眼底爬上血丝,呼出的气都是颤抖的。

他叩首长拜,犹如信徒。

“微臣定不辱命!”

孟长盈摆摆手,月台从内室双手捧出懿旨,颁给三人,内容与方才所谈一般无二。

万俟枭怔愣顷刻,懿旨原来早在他们入宫之前就已备好。

那一番饮茶交谈,不过在引他们走上这条早早划定的路而已。

他看向孟长盈,她正迈步走向内室,似乎多停留一秒都是疲惫。

唱一场早就写好本子的戏,应该相当无趣吧。

万俟枭接过懿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静细绣纹,忍不住去想,这是怎样一个人。

就算是塞北原始部落里的先知,也不能这样算无遗策、料事如神。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算到了哪一步?

定然不止是今日,也定然不止是乌石兰部的灭亡。

那在孟长盈谋算的未来里,他又是什么结局?

一道懿旨从长信宫发出。边军、金吾卫、北阳王、漠朔九部统统开始大动作,几路兵马并进。

一时间云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有心人观其势,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只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那些搅弄风云的名字每丢一个出来,都能让云城震三震,等闲人如何敢沾身。

只是除政事之外,还有条轶闻愈传愈广。

最先是从郁家传出来,说是太后娘娘与几位少年将军在校场玩乐醉卧,气得郁家的胡妇挺着大肚子去山上捉夫。

后来传多了,越发离谱。

少年将军里又多了世家公子、各部侍郎、宿卫诸卿……

万变不离其宗,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太后娘娘到底是和多少小公子醉倒雪屋。

不得不说,虽然夸大其词,但听起来着实刺激。

也或许是人心太过惶恐,这种无关军政的宫闱秘辛也有些安抚人心的作用。孟长盈便懒得多管。

可不知道纥奚五石脑子怎么转的,竟真从家里择了个少年给她送来了?

还着重申明,是纥奚部里最英武俊雅的儿郎。

最后特意悄悄表示,是个雏儿,望太后怜惜……

别说星展,就是向来沉稳老成的月台都大惊失色。

莫非主子当真想养个面首玩玩,不然纥奚五石哪来的胆子这样献媚?

……

熬过几日凄凄冷峭,这天终于放晴,日头暖融融的。可阴寒角落里还化着雪,射出些冷箭似的寒意。

紫微殿难得门窗大开,松花黄纱幔轻舞。

阳光穿过黄檀木盘长纹窗棂,落在孟长盈书案上,落在她通透干净的眉眼,也落在她身旁的殷勤野男人身上。

万俟望一踏入长信宫,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和谐画面。

纥奚五石送来的年轻男人候在孟长盈身旁,她写字他磨墨,好生碍眼。

许是日光太和煦,孟长盈看起来都恬淡温和不少,完全不像对着他的冷漠样子。

万俟望上前行礼,身姿英挺,脊背宽阔,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侵略感却收得极好。

“小七见过娘娘。”

孟长盈眼都未抬,平淡“嗯”了一声。

万俟望站了片刻,走到廊前,慢慢挑开松花黄纱幔。

“我本来还忧心娘娘身体,如今看来,有佳人在侧服侍,想必是大好了。”

孟长盈正下笔圈公文,闻言笔尖顿住,抬眸打量他一眼。仍没接话,接着批阅奏折。

万俟望胸口发堵,不自觉抬手摸了下耳侧绿松石金珠,触手光滑温凉。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万俟望胸中瞬间起了无名火。

好一个可恶的孟长盈!

可心中越恼,万俟望脸上反正笑意更盛,极明朗可亲的模样。

“朕从前没见过你,你是纥奚部哪一家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小子纥奚拉坦,是纥奚部旁支的。得纥奚大人提拔赐姓,才有幸入宫侍奉娘娘。”

拉坦躬身行礼,模样慌乱。很容易看出来,他对宫廷礼仪并不熟悉。

漠朔九部涵盖极广,除了本家还有世代继承的部落兵、奴婢杂户,以及许多地位不高的杂姓胡人。

纥奚拉坦能被选中入宫,也算得上是麻雀变凤凰。

万俟望刻薄想着,半眯着眼端详他,判断出此人出身不高。

接着又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这一张脸勉强算是出色。

皮肤不像大部分漠朔百姓那样黄黑,眼睛大而明亮,带着天真气。

轮廓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俊秀,是长辈和女人最喜欢亲近的那类长相。

最重要的是一点是,这张脸粗粗一看,几乎分辨不出他是漠朔胡人。

不知是不是纥奚五石提点过,拉坦衣着服饰不带丝毫胡风,就连耳垂也只简单戴着细玉环。

“纥奚大人择得好。朕看你面善,人也质朴,入长信宫也不差。”

万俟望含笑夸着人。

拉坦从前不过是纥奚部最底层织席买卖的奴婢人家。

十几岁的年纪,胡人贵族少年早策马提弓猎了头狼,成了家族里有名有姓的男人。

他还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比不得,也比不起。

而今能站在长信宫里,被皇帝夸赞,拉坦激动得脸都涨红,想要说些什么。

万俟望却抬手,制住他的话头,笑道:“入了长信宫,便是娘娘的人。你要得认清你的主子是谁,若敢吃里扒外,娘娘虽心善,朕可是不饶的。”

话并不严厉,可拉坦在万俟望的笑眼里,仿佛窥见了他背后的隐忍待发的某些东西。

拉坦看不明白,但直觉让他跪下,胆战心惊回话。

“小人绝不敢背叛娘娘,小人不敢……”

日头被片野蛮飘过来的白云遮住,阳光热度渐熄。

孟长盈停了笔。身旁拉坦还跪着,身子都在抖,不敢抬头看人。

万俟望站在窗前,本就微弱的日光又叫他挡了一半。

偏生他还靠着窗棂在笑,拉坦看不懂,孟长盈却能看出他生野蛮横的恶意。

孟长盈搁笔,手指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一个皇帝欺负小孩,你也好意思。”

“他不见得比我小几岁,怎么能算孩子?娘娘可真是偏心,有了新人就忘了和小七的情谊。”

万俟望话接话地反驳,难得在孟长盈面前这样回嘴。

只是话里委屈,还酸溜溜的。

“你先起来。”孟长盈指尖点着桌面示意。

拉坦忙不迭地起身,脸都白了,是真吓着了。

万俟望冷眼看着,心道好小的胆子,老鼠一样。

孟长盈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也能容下这种蠢人在身旁打转吗?

孟长盈唤星展:“带他去洗脸,吃些点心,歇着不必过来了。”

说完,目光才慢悠悠飘落在万俟望面上。

万俟望下意识离了窗棂站直,学着拉坦的样子乖觉眨眼睛。

只是拉坦质朴少年,眨眼睛显得纯稚可爱。

轮到万俟望,倒像是凶恶大狗装乖摇尾巴,却暗自憋坏。

规矩束起的头发和龙袍,都压不住这股子坏劲儿。

孟长盈收回目光,她早知道万俟望是什么人。

她随意舒展着发酸的肩颈手臂,闲淡开口:“年纪是不相上下,可你是皇帝,和他比什么。”

万俟望浅色眼睛蓦然灼灼,迎光似琥珀。

他面上漾起笑,手按在窗框上,一个翻身跃进来。

“娘娘说得对。我是娘娘亲手教出来的皇帝,他如何能与我相比?”

孟长盈面色不动,相处六年,她早已习惯万俟望反复无常的旺盛精力。

方才还在恼,这会又高兴了。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当真善变。

万俟望绕到孟长盈身后,又从她身侧探出身来。

“娘娘今日俯案太久,肩膀又疼了吧,小七给你按按。”

孟长盈如往常一般开口教导:“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帝,自该学古之先贤而自省,为君之道,何以为明*?拉坦不过……”

“拉坦”两个字刚出口,万俟望手掌突然按在孟长盈肩上。

手指许是无意挨上她侧颈,热度灼人。

孟长盈不适地躲闪了下,“做什么?”

万俟望收回手,眼皮半垂,看孟长盈仰起的雪面细颈。

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似是要握紧虚空中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他还是笑:“娘娘怎么不听人说话,只想着训人。我方才说给娘娘按按肩呢。”

“不必。为君之道,在于立志*。立志如山,行道如水*。”

孟长盈眼眸淡漠,吐出来的话语更是无情。

“我往日的教导全忘了?学些伺候人的功夫做甚,无有远志如何堪用?”

殿中一时默然无言。

自万俟望即位以来,这还是孟长盈第一回这样当面驳斥他。

两人对视。

孟长盈眸光赛过霜雪,端静若深涧,任谁也难窥视冰层之下的全貌。

万俟望不动声色,望向她的面庞,眼神一刻不离。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被冒犯,也不觉得屈辱。

认清这一点,万俟望诧异地微挑长眉。或许比起训斥,他更厌烦被孟长盈无视。

她眼里没有他时,最讨厌。

万俟望往前一小步。他本就靠得近,这么一来,半边身体都贴上孟长盈的后背。

即使在冬日,少年人身躯也是火热的。

孟长盈没退,她在看着他。但或许,眼里还是没有他。

万俟望轻啧一声,压下那一点烦抑或是燥,嗓音微哑。

“何以为明?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

“娘娘,小七背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