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癫痫(1 / 1)

就在这时,另一块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来,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二人,好半晌,老太婆终于露了个笑脸,“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了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返回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歉色,善意地踢了踢门槛,弄出了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说道,侧身让这个蒙眼青年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多谢小兄弟。”

里屋不怎么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商量了一下,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缀在她的身后,傅红雪握刀站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晃着一线昏黄,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糊了草泥的夯土墙,靠墙砌了个土炕,炕上就垫了张黑得包浆的苇席,炕边摆了个与人等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传来了淡淡的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么住人啊!

她直言道:“这屋子一直都这么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瞟了一眼黑衣少年,老太婆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的,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那柄黑刀,更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晦气得很。

老太婆的这种想法,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他神色凄迷,默默地垂下眼,瞧着自己手里握着的刀,在无足轻重的人物身上,他的情绪总是很淡漠,吝于计较得失。

尤明姜则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他人当成傻瓜去骗,也不喜被他人当作傻瓜来骗。

这屋子真要是拾掇干净了,倒也不是不能勉强,就凭这老太婆能煮出香喷喷的饭菜,至少住在这里,不用害愁三餐的着落。

租就租吧,这种小破屋子的房钱,想来花不了几个子儿。

尤明姜捏了捏鼻梁:“婆婆,这房钱怎么算?”

“这个嘛……”见她穿得是上好的雪绸袍子,脚蹬麂皮绒厚底靴,背着竹编药篓,看起来不像是个穷酸,最妙的是她蒙着眼睛,似乎是个看不清东西的瞎子。老太婆搓了搓手,脸上依旧挂着笑,“不贵不贵,住宿包三餐,每月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算哪门子的便宜?”尤明姜皱眉,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连个物价都不晓得。野生柴胡也算是稀罕药了,一两银子,能买二十六斤野生柴胡,十两就将近三百斤,熬的药汤够这老婆子喝成巨人观了!

她冷下脸来,“老太婆,你敲竹杠呢!”

傅红雪跟没听到似的,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苇席,入手潮黏,他皱了皱眉。

“你这后生……说话忒难听了!”老太婆半哄半劝,“怎么能是敲竹杠呢?我这房钱已经很便宜了,整个边城呐,你再找不到第二家更实惠的了。”

“你家这狗窝是金子镶的,还是银子砌的?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尤明姜回怼。

“……到底租不租?”老太婆强忍火气,要不是想宰个小肥羊,她才不费口舌。

“不租。”她额头上可没烙着“冤大头”俩字。

“不租还有脸充大爷?”老太婆耷拉下脸,伸手想推搡她,“滚滚滚!”

“这年头不想被宰,竟然还成了一种罪过。”尤明姜不慌不忙,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瞬间闪到一旁,“用不着您老人家担心,我是一定会找到更实惠的住处,您还是日夜求神,祈祷遇见的都是我这样的善人,死劲凑您的棺材本吧!”

眼瞅着“战争”一触即发,黑衣少年突然插话,掏出一锭银子:“我住三个月。”

那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五……五十两?”双手接过这锭银子,老太婆两眼放光,也顾不得撵人了,当即摩挲起沉甸甸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连脸上的皱纹褶子都舒展开了。

她越瞧这持刀的黑衣少年,就越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他哪里是什么晦气的煞星,分明是出手阔绰的善财童子嘛!

不像有的人……

眼角瞟着尤明姜,老太婆撇撇嘴,又望向傅红雪,赔着笑道:“还多了二十两。”

傅红雪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尤明姜。

边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个私人的绿洲,边城靠近万马堂的马场,便被纳入了马空群的地盘范围。夜晚巡逻的人,大多是马空群的手下。这人是个瞎子,万一冲撞了马空群的人,后果不堪设想,垫一垫房钱倒也无妨。

老太婆小声嘀咕起来:“不租,还赖在这里不走,净爱占便宜……”

这一声嘀咕,自然瞒不过当事人的耳朵。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冲黑衣少年点了点头,“不妨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她挥挥手,走出屋子的时候,“嘭”地锤了门板一拳,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兔崽子!”老太婆铁青着脸,不甘心地唾骂了一句,骂完又眼巴巴地看着傅红雪,“多出来的二十两……”

“留着给你买棺材吧。”傅红雪回身关门,落下了门闩。

·

深夜,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耳边传来了一道极轻微的“吧嗒”声,跟猫咪踩在屋檐上似的。

刀光晃眼的一瞬,尤明姜已反手取出了虎撑。

一伙手持长刀的蒙面刺客,悄无声息地从犄角旮旯里闪现了出来,拦截住了她的去路。他们将尤明姜围在中间,缓缓地收拢了包围圈。

尤明姜轻叹:“我只是个江湖铃医,诸位认错人了。”

俨然是刺客头领的男人,摇了摇头:“没认错,昔日崖州分舵的尤舵主。”

“看来是老冤家。”尤明姜冷下脸,掂了掂手中的虎撑,“想杀我,就凭你们几个?”

刺客头领都没有说话,瞄了一眼她的虎撑,警惕地握住了手中的长刀。

泄气则胆怯,未战先败。

就在这一瞬间,其貌不扬的虎撑,在月下闪着奇异的光,朝着他们劈了过去!

……

夜风中隐隐传来了血腥气,血水蜿蜒成一条鲜红的小溪。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了小巷子里。

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是恐惧和震惊。

刺客头领见势不妙,他踉跄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远处逃。

“哼!”尤明姜冷笑一声,想跑?想跑到哪里去?

跑到幕后主使的老巢里么?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虎撑,腾身跃上屋顶,紧跟在刺客的身后。

夜色浓。

傅红雪正用抹布默默擦拭着湿黏的苇席,突听屋顶上传来了“咔嚓”的轻响。

一排排泥坯屋,屋顶盖着老化发脆的瓦片,稍不留意就可能坍塌。尤明姜脚尖轻点瓦片,身法轻盈,紧紧跟在身负重伤的刺客头领身后。

刺客头领怎么也甩不掉她,慌乱之下连翻数个屋脊,逃进一条眼熟的暗巷。

随着她越追越近,尤明姜不禁皱眉,这不是她租屋子的那条暗巷么?

月光洒在偏僻的暗巷里,一线碧幽幽的光陡然射来,“嗖”地没入了刺客头领的体内。

“呃!”刺客头领惨叫一声,脚下忽然踩空,屋顶的瓦片塌了!

见势不妙,她忙伸手去捞,谁知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瞧着他砸穿了屋顶!

刺客头领掉进了屋里,重重砸落在地,一阵抽搐过后,七窍流血而死。

微凉的夜风拂过了头顶。

傅红雪站在窟窿底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手握虎撑的蒙眼青年。

对方趴在屋顶的窟窿旁边,还维持着伸长了胳膊的姿势。

隔着坍塌的巨大窟窿,两个人面面相觑。

“打扰了。”尤明姜讪讪一笑,从窟窿中跳了下来。

她蹲下来,在刺客头领的脑袋上细细摸索,最后在他的眉心处发现了一根针。

针尖泛着碧幽幽的寒光,这刺客显然是被人灭了口,难道幕后凶手就在边城?

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

毒针从尸体上被拔出时,旁观的傅红雪猛地弯下腰,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来诛杀仇人的,可亲眼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呈现出如此惨烈的死相,内心还是受到极大冲击。

傅红雪情绪波动剧烈,呼吸急促得如同濒死之人。

见黑衣少年剧烈痉挛,尤明姜大为吃惊,忙道:“你别激动。”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冒出,浸湿了衣衫,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突然,黑衣少年直挺挺地倒下!

傅红雪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腮帮子鼓胀,起初嘴角只淌下了一缕白沫,转瞬就变成了浓浓的白沫,打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淌到了地上。

尤明姜怔住了。

她没想到,黑衣少年会被刺激到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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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少年患了癫痫。

也就是俗话说的“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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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把自己的拳头塞到了嘴巴里,狠狠咬了下去,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脸色惨白,白得像丧幡,每一口气都重得像要把肺撕裂。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他沉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在拳头上的“咯咯”声。

尤明姜看不下去了,戴上【医用丁.腈.手套】,迅速蹲下了身,托住他的下巴,用了个巧劲,让他松开紧咬的拳头,只见拳头上汩汩渗着鲜血。她取出雪白纱布给他包扎好,正想将黑衣少年的头偏向一侧,他却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甩开。

“滚,你滚,别碰我——”

傅红雪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

这病就像个看不见的恶鬼,从小到大缠在他的身上,每次受了刺激,大为激动时,这病就会发作,然后撕碎他的尊严,让他像个濒死的骡马一样口吐白沫。

如果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即便是个瞎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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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稳住身形,再度蹲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并没有生他的气。

她深知,这孩子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尊严被病痛践踏后的崩溃。

癫痫发作时,往嘴里塞纱布和强行按压四肢,这两种做法都是大忌。

尤其是塞纱布的做法,防不住患者咬伤舌头,还可能堵塞呼吸道,酿成大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静静地蹲在旁边,握住他的手,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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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的力气渐渐耗尽,手缓缓滑落。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紊乱,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轻轻将他扶起,尤明姜没有强行按压他,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手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傅红雪发顶,指尖温柔地在他发丝间穿梭。

每一次触摸,都轻得像在触碰一只脆弱的蝶。

尤明姜一边摩挲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哼唱:“①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傅红雪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这声音仿若梵音,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感知里。

他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但脸上的痛苦却渐渐褪去了,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平缓的节奏。

傅红雪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尤明姜轻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可他喘着粗气,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不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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