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赠(1 / 1)

中常侍至司空府时候,王增寿仍在聆听宫官教导。

她本就聪慧,又极会察言观色。太后遣来这两名宫官对她印象极佳,自然也不吝美言。

太后厌烦孟氏以极——既已入宫,整日哭哭啼啼又算怎么回事。可刘晏辞坚决不肯令王增寿封后,甚至理由也分外充裕。

如今少府不丰,封后典仪繁琐冗长,少不得耗费巨资。若王增寿是司空亲女倒还好,这半路收来的养女,只怕是尚未养熟。

太后心中暗骂王应礼,不但是个油皮不沾的老狐狸,还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转而便一纸敕令,封其为贵人,与孟氏同住长乐宫丙舍。其余位份不高或无缘天颜的少使等,则别居掖庭。

王增寿虽失落于皇后变贵人,却也知不是计较的时候。当即笑着应向中常侍,待使了个眼色后,会意的仆女便奉上一袋金铢:“请中贵人稍后,待我向父亲与长姐禀一声。”

“贵人既已入宫,便是陛下之妻,天家事哪有通禀司空的道理。”得了好处,中常侍倒也客气,一指早已候着的马车,请她入内。

天子之妻。

就算陛下不肯松口,太后仍属意于她。

念及此,王增寿亦不顾尊卑之别,在上马车前向中常侍福了福身。

至入宫中,除去一名司空府带来的仆女外,太后又从未央宫点了两名过去。

青琐丹墀、洪锺万钧。

王增寿首次踏入巍巍宫城,暗暗吸了口冷气。丙舍虽不大,但布置精细,而太后赏赐珠宝并未收入匣中,只等她一一赏玩。

她心下雀跃,又怕宫官背后嗤笑自己没见过世面,视线匆匆掠过,便吩咐:“且收好吧。什么时候向陛下与太后殿下问安?”

“太后殿下业已吩咐,陛下今夜当来,只请贵人做好准备。”

待沐浴后,宫婢为她敷上牛脂、霍香、青蒿等制成的面脂。蔻丹染甲已来不及,王增寿便以花露净手三遍。不如东都贵女柔荑芊芊,她一贯自卑于此。

可等至夤夜,疏星高悬,才见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今夜宿在建章宫了。”

因素来繁忙,王昉之并未将过多心思放在王增寿身上,是以听闻她匆匆入宫,也只笑道:“阿父应是看错人了。”

早间,献春酒坊的贺六娘匆匆来禀,有人拿了她的私印递来四个字。

被裁作一截的蔡侯纸略有沾污,应是墨迹未干时候,便被主人匆匆卷起了。

何事如此紧急?

她想起魏冉那张脸,便摇了摇头,待展开来看,才面色惊变。

“女郎身子不适吗?可是受了风寒?”采荇见她面色惨白,略略瞟过那张纸,赶忙将几扇窗紧紧闭阖。“奴去煮些姜汤来。”

王昉之未制止,待见她走远,才道:“尾随贺六娘来此,便是魏侯的家风吗?”

见被发觉,藏在暗处的侍从才现出身形。向王昉之致歉后,才道:“南街一案,我家郎君已有眉目。唯有一事,请女公子相助。”

“魏侯有通天手段,需我做何?”王昉之觉察到不寻常处。四下无人,亦不会有细作,才放心发问。

名为魏一的侍从复又拱手,全出他家郎君的谋划:“请女公子务必劝谏司空,举御史台之势攻讦我家郎君。”

姜汤辛辣无匹。

待采荇回来时候,王昉之已将那张纸扔入笼火中燃烬,细碎飞灰很快附着与炭火中,遍寻不得。

……

东都民案有治吏,廷尉只审处要案。刘晏辞施政宽和,狱中空寂,不见几人。

魏冉只被下印,但未除爵,廷尉深知此情只是陛下气极的发落,因此一日两餐并未短少。

他袭爵后殚精竭虑,因而乐得清闲,整日与隔壁清癯沉默的中年人闲话。

那人出自弘农杨氏,自党祸入狱,迄今十余载。他双腿已被经年枷锁拖垮,只能盘坐清思或闭目养神。魏冉无论说起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一丝回应。

旧年世家荣光变作泡影后,反而会在躯体与精神上施加双重折辱。

杜廷尉每日都会来狱中与他“召对”,最初还要问询南街案的细节,后来也只是敷衍了事。

禁中有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内廷近侍千人,就连封侯者也有数众。(1)

死去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廷尉每每暗问自己,便觉得愁上加愁。两宫摆明要见魏冉低头,再将罪责推到名声不显的世家身上——颖阳赵、嘉禾郭、荥川宋……除掉一个,自会有新的前赴后继填补上来。就像深冬时节羌人草原上的胡狼,会吃掉同伴的尸体,实在没什么新鲜。

可中枢会忠于两宫、又执掌兵权的悍将少之又少。他何苦开罪一个日后定有更大作为的权贵。

“魏侯……”杜廷尉苦着脸开口。一旁的杨家郎睡意正酣,猛然惊醒,直直蹙眉。

“廷尉整日来,也没有几句新奇话。”魏冉百无聊赖,折枯草做绳结,套再指尖转了又转。“倒不如丢我这褫爵罪臣出去,以平众怒。”

杜廷尉捏了把汗,道:“魏侯何出此言,庙堂之上,谁能躲过陛下申斥呢。如今陛下气消了,内臣奉诏请魏侯出监返家,长公主殿下业已等候多时。”

他胆战心惊了小半个月,终于能将这尊大神请出小小廷狱,登时觉得浑身松快。

魏冉闻言,惊异不似作假:“诸公竟宽和如此,倒叫我不大习惯了。”

“因为司空府的女郎入宫封了贵人的缘故吧。如今掖庭空盈,一时难有这样的喜事。

”杜廷尉笑了笑,“魏侯在廷狱整整半月,按照楚州旧俗,要拿柚子叶细细拍打,再将旧衣烧去。待过年关,去岁迎新,魏侯可不要再与陛下赌气了。”

只是可惜,不封皇后,便无纳聘程序。就算王增寿再从贵人选为皇后,也与浩大繁琐之礼无缘了。

从贵人再封皇后,礼仪简单许多,刘晏辞是会省钱的。

“我记得廷尉是京兆人士,怎么如此了解楚地旧俗?”魏冉松了松臂膀,目光止不住瞟向杨家郎。

“我亦是旧年书中读得,今日早些时候有人送了新鲜柚叶托我转交魏侯,一时想起,倒叫魏侯见笑了。”杜廷尉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出自律法之家,本该秉默寡言。只是魏侯亲热,少有架子,不免多说几句。

楚州处南,离京兆尚远,保留了许多巫祝傩神习俗,柚叶去晦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节的柚叶极其难得,需快马加鞭从楚州送来,那小厮支支吾吾不肯多言,只说魏侯知晓。

杜廷尉派人核查无害后,也不便多管闲事,只是瞧着魏侯神情清越,似犯桃夭春意。

魏冉含笑接受了柚叶拍打,只不免遗憾,若是赠礼之人亲手擒枝更好。

只是余光所见,瑟缩在墙角的杨家郎动了动。

……

见人已出监,王昉之便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戴了帷帽,坐在马车中长观,等了许久才见着奉旨的小黄门。又看完了孛阳公主与魏冉共诉母子情深,才便命车夫调转,打道回府。

这是她与魏冉定好的计划。

自南街一别,他便命人寻到酒坊,示出由铜花手炉底下描出的印信后,传书于她。

党祸遗臣。

短短四字,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后来他便故意开罪刘晏辞,大摇大摆蹲到廷尉内狱,只派了身边名为魏一的侍从传话。

王昉之阅后,迅速借着地笼焚毁,东都昂贵的纸绢在炭火中化为一缕附着的尘灰。

君子六艺,他字写得极好,铁钩银画,自有浸淫沙场多年的底气。只不过以一副混不吝的面孔,欺骗了东都多少人。

“女郎请宽心,我家郎主自有分寸的。”

所以她请掌控御史台的父亲,不痛不痒地攻讦魏冉,倒也不是真的想撕下他一层皮。

而父亲欣然应允,不过是因为御史台中并非人心如一,能揪出一个郭御史还不够,就像王增寿只封为贵人一般,还不够。

琅琊王氏的声名已至鼎盛,可要彻底改变她的命运,这些还不够。她有时会恍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起初只想不嫁刘缌,后来想搅动风云,现在又想知道母亲因何病逝。

人心不足。

她如此喟叹。

时间一到,王应礼在朝会中领台阁退让一步,魏冉得以出监。

叶常侍之死需世家背负,刘晏辞也不得不承认郭御史的罪责:“小人妄事毁谤,以离间我君臣,当处流刑。”

刘晏辞应当痛心疾首吧,他尚年轻,实在太沉不住气。郭御史这枚由先帝落下的暗子,应当另有他用。

可惜,他站在至高无上处,必须成为孤家寡人。如若不是世家与皇权终有一搏,何须有无谓牺牲。

毕竟卉朝已建四百余年,历经动乱数次,也遇篡国贼人。盛世清明时候,良臣如沃野青苗;而乱世枭雄林立,唯有忠臣难得。

这样的结果不算完美,毕竟事起仓促,她总疑心尚有缺漏——譬如她还不清楚,为什么魏冉要背弃帝王。

他完全有机会凭借对世事的了解,继续功成名就,万人之上。却偏要选一条离经叛道、背弃寻常的路。

仅仅是因为情吗?

她不信。

她受刘缌折辱多年,不敢亦不愿轻易押宝,否则重生一次再做附庸,毫无意义。宁愿自己费时费力抽丝剥茧、按图索骥。

党祸遗臣,困锁廷狱,已十年矣。

她终于寻到一个恰当的契机,午后偶有落雪,她在阁中堵到父亲,问出两世不宣于口的疑惑:“阿母究竟是受连坐而死,还是阿父为了自保而放弃了她?”

东都这不见血的沙场,埋葬过许多人,她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唯独提及杨氏时候,父亲紧绷而枯槁的神情会有些许松动。

就像她幼年时候随母亲进宫赴宴,乐人配面具作傩舞。扮作力士的少年乐人突然失误,当然也许出自故意,面具脱落下来,露出其中精心施粉的脸庞。

乐人浑身僵硬地跪在原地,他已犯死罪。

可先帝只淡淡吩咐礼乐继续,那名乐人则充入鸿都学宫继续精研技艺。

士大夫不会在乎这点小小的变故,所以他们不会记得,其实他姓郭。他们也自然而然忘记了,那场宫宴后,王昉之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那时她实在太小,人人都骗她母亲病逝、外祖一家业已迁回陈留旧宅,她便如是相信了。

可十年后,她仍未得父亲答复,只余一声叹息与匣中一篇祭文。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2)

自杨氏逝去,王应礼几乎不能执笔,只好采用旧法,将悼亡诗刻在简牍上。竹片间殷殷有褐色残痕,似血迹。

“阿昉,尚不是时机。”

“东街新开一家胡饼铺子,听闻店主是个羌人,女郎难得出来,可要尝尝?”采荇见她目光游移,小心翼翼出声问道。

王昉之心不在焉,随意嗯了句,也管不得马车调转方向。

···

马车行至东街,早市将歇,胡饼摊子无三两人。

王昉之正好做世家儿郎装扮,冠帻巾,佩青紺色二尺象牙双珏,跳下马车时候环琅叮咚,引人侧目。

“郭御史别来无恙。”她捻一文,买走最后两张烤饼,目不斜视,却对旁边的购饼客笑道。

她被人有意引见给这位“触怒天颜”的前御史,

不知其人居心,本该避而不见。可重生后,她行事胆大已不是一次两次,就算旁人指摘,也可以凑巧为托辞。

郭伶不识她,只自嘲一笑:“流徙罪人,蒙天恩才能在此购张胡饼以慰口腹,何来无恙何来有恙,又何称御史。”

他被流放鲤州,距京兆三千里,徒步当行年余。刘晏辞到底不忍,只命人看守押解,不必上枷,定于后日便启程。

鲤州比楚州更南些,与他的故土青州相距甚远,此去经年,应再无回乡可能。唯有胡饼聊以慰藉,可尝塞外风霜味。

羌人烤的第二炉饼还有许久,郭伶等得焦心,说话也不见客气,“小郎君还是莫要同我叙话了,东都人声煌煌、热闹纷繁,若被三公的耳目听闻,连累你一起当毁谤今上的罪人。”

见他如此,王昉之亦不强求。

她对胡饼实无所好,攥在手中犹疑片刻,反而转手赠了郭伶。“流徙途中,御史少不得打点上下,我这两张胡饼尚温,勉强为御史凑一文吧。”

郭伶实在想不起何时与面前郎君有故旧,见她行色匆匆、乘车而去,只好将满腹疑惑留在路上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