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剑(1 / 1)

剑,是故剑,长两尺,为亡母旧物。而上刻昌平,又是御赐之物。

她跨入廊沿时候,原本嗔弄妇人、嬉笑小儿,一起噤了声。

府中讲究座次排布,她的父亲、司空王应礼是家主,坐正中。她的位置空着,居父亲下手右副。其余人暖融融挤在一块,好不热闹。

正是起膳食时候,今日有猎户新供鹿肉,简单脍过一道,细腻的油脂附在肉上,格外精润。

“是女儿来迟了,”她夸张地俯下身子向父亲行礼,落座后,将短剑铮地一声掷下。“阿父也是偏心,既然有新鲜鹿肉,何不叫女儿同来?”

“女郎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哪能吃这些发物啊。主君也是为女郎好,炉子上煨着清粥,还有爽口冬寒菜。”父亲的婢妾何氏低眉顺眼,向她讨好笑道。

她虚张声势,将刚执起的银箸重重搁下,又是一道声响,“我说与阿父听,何有你插嘴的份?更何况,婢妾见主家,当称女公子。”

王应礼见她如此,当即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你及笈后,当沉稳审慎。如今竟敢持剑入室,真是愈发张狂了。”

她不以为意,笑道:“不知阿父可还记得?此剑无锋,不是兵器,而是礼器,系阿母当年嫁阿父时,先帝御前中常侍所奉之物。剑鞘上有昌乐二字,意在王杨两姓、笙磬同音。

女儿本愿以此剑为阿父舞,贺阿父得偿所愿,哪知生出许多误会。女儿向阿父赔罪。”

说话之间,王昉之侧首向父亲望去。自母亲病逝后,她便与他心生隔阂,不再亲厚。如今故作小女儿姿态,反而浑身不适。

“有何贺之?”

“自然是一贺阿父有女若王采薇,戕害手足,此不仁不义之辈,犯论《卉律疏议》当斩;二贺阿父可用婢妾掌家,徒一年半。”

见众人不应,她又道:

“阿父博闻强识,可曾听过先楚地有拜鬼车为神的典故?

女儿听闻,鬼车是楚地独有的九头鸟,本是传说中的精魅鬼怪,喜取人子养以为子。但那鬼车只取孤儿或是父母养育不佳的孩子,所以在楚地被奉为神明。这凶恶猛兽尚且能将凡人的孩子养育大,世间为何还有父母吝于爱子?”

以往她与庶妹多有争锋,两人本就年纪相仿,拌嘴斗气都是有的,但闹成这般难看还是第一次。

王采薇尚在罚跪,但王昉之并不满意——若人命关系只需以罚跪来抵,廷尉倒不如改作菜市口。

王应礼终于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个长女,何其清瘦窈窕,有松柏般的身形,似山间一抔雪,孤高冷僻,应是故人风姿。

可惩戒王采薇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毕竟她经此一番磨难,总要借此机会换些最合乎心意的东西。

东都世家云集,虽然琅玡王氏为世家之首。但王应礼因旧年政治受挫,能坐到三公位置实属不易。

他多年来不肯纳继室,让尚未议亲的长女掌家,虽受不少耻笑,但也在清流一派维持了念旧形象。新帝登基尚不到一载,迟早有亲政时候,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因家中女儿争风之事受御史弹劾——虽然他为御史台长官,但台中难免有其他势力在。

念及此,王应礼接过长女所奉之剑,道:“你要如何罚她?”

她摇了摇头:“想来妹妹应当是无心之失,女儿只想同阿父成一桩交易。”

他早该料想到这一日,其女肖母,便是如此。

可他并不愤怒,反而生出淡淡的欣慰:“既是交易,便与为父入内一说。”

整个司空府建在近郊,大得恍恍杳杳,几乎可以比拟与陛下勤政的北宫。府中建有回廊九曲,每一弯皆有一个奉侍仆人提灯而立,直至王应礼所居的畅安阁。

王昉之着木屐,脚趾冻得通红,自己没有知觉。到了内室,桑炭暖融融的热气熏上面来,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

阁中点了鲜荔暖香,不是她喜欢的味道,只觉过犹不及。

待父亲落座后,王昉之也顺势跽坐在他身旁。

两世加在一起四十余载,她很少有同父亲格外亲近的时候。就连上辈子在陶邑,她听闻他的死讯,也只是钝痛了一下。

她仰头看他,才发觉他不再年轻,两鬓横生许多白发,眉间萦着被朝事困扰带来的力不从心,被一线灯火照耀,只留下一个模糊颓靡的阴影。

“说说吧,你究竟要什么?”王应礼命人取来一碟新晾晒的枣脩,放在女儿跟前。她年幼时也曾在他怀中撒娇,偷偷伸手拿走一块肉干,趁人不注意极快地塞入嘴中。

痴缠小儿将舐犊之情变作刀锋,也是会要人命的。

王昉之将那跌枣脩推开,仿佛是推开薄情重利的父亲,“阿父,我早就不喜欢吃这些了。”

“既然如此,便传茶吧。”

滚烫的茶汤冲入绘了彩凤的陶盏中,映出父女二人似笑非笑的面庞。一盏茶冲得极其醇厚,因王昉之在南边待了十年的缘故,并不觉得苦。

她尚有些诧异,原来味觉与魂魄趋同,而不是躯体。

“我想求父亲,为我聘薛令公为师。”

薛令公薛秋义,原任兰台令,为官三十余年,历经三朝,是个清正勇直的苦学究,自致仕后在东都荣养。

许是猜到她的意思,王应礼微微一怔,旋即是不愿相信:“为什么是他?”他宁愿从女儿口中听到其他理由。

可她假装看不出父亲的意思,道:“阿父不懂吗?女儿希望能像男子一般入太学,亦希望能像男子一样为家族斡旋。”

“若想当权,你有一条更好走的路。太后有意择你入宫为后,如今天子年少,你背后有整个琅玡王氏,何愁拿不下长乐未央两宫。”

王昉之闻言一哂,“将女儿塞入椒房殿,于阿父而言是最优解吗?”

上辈子她与刘缌的婚事,便是太后以极权所迫。

“天子无权、南宫空虚,你入宫后万人之上,有何不愿?”王应礼早已败了兴致,又不想露出颓唐。身为父亲,最是不愿在小辈面前展示无力。“大卉需要一位王皇后。”

“在金丝笼里做个高髻金妆的傀儡,也许是世中许多女郎的渴求,却不是女儿的愿切。”

她犹豫片刻,膝行过去,跪伏在父亲身前,已近乎恳求:“虽然身为女子,我亦可以成为阿父手中最利的刃。”

“你想要选择的路,根本不是坦途,而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荆棘地!”王应礼忽地生出一阵颓然的恼怒,他没办法改变亡妻的志向,如今也同样改变不了女儿的。

他与长女疏离太久,他甚至不清楚她从何时开始越来越趋近她的母亲,像个异端,抑或是整个王朝的附骨之疽。

她们都叫嚣着要清除积弊,最后也只会引火烧身而已。

王昉之热得有些受不住,猛地咳嗽起来,再次冲过一遍的茶汤便没有此前那样浓郁。她迫切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冲刷过干涸苦涩的喉咙,再说出每一个字都有泣血的意味。

“父亲难道不明白吗?比起嫁人,女儿希望有更好的路,不是困囿在宅院中,也不是当世家供养的精美花瓶。女儿希望能与家族共荣,而非事事依仗外人。”

“若我不应呢?”

父女之间撕破温情伪装,沟通反而更顺畅。

门外有鬼影幢幢,她微侧目,不知是谁的细作。

王昉之当即微笑道:“若阿父不肯,我当张榜布告,跪行至廷尉署,犯不孝之罪,以子告父。”她固然会因此受刑,但父亲亦会受政敌攀咬。

王应礼已经失去了妻子,不想再失去女儿,却不得不眼睁睁看她与自己渐行渐远,何其无能为力。

于是他苦笑道:“既然于此,明日你替为父去一趟南郊巷吧。”

次日一早,王昉之便动身,因采葛年纪太小的缘故,她转而选了采荇。这两位仆女一动一静,一少一长,曾陪伴她走过陶邑的艰苦岁月。

南郊巷少有贵人至,车铃放定,便有不少人远远围观,又因害怕冲撞她,并不敢靠近半步。

王昉之走进一间小院,皂荚味扑面而来。院内摆了不少竹制木架,里屋最打眼的地方搁着一架织机。

正在浣衣的女郎见她来,丝毫不意外,当即伏下身见礼。她年岁与王昉之相仿,容貌不算第一流,好在不卑不亢,也算有一股风流气韵。

“琅琊王增寿,拜见女公子。”

王增寿。

王昉之细细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才将她扶起来,“日后你我姊妹一体,何须拘礼。”

王增寿因寒冬浆衣,手指冻得粗红,周身只一件粗布棉衣,客客气气请王昉之主仆入内。屋中没有茶具,只几个粗粝海碗,洗得倒干净。

她有些歉疚,为王昉之倒了碗滚烫热水,“阿母整日拿着印信四处求告,兄长又一早与友相约。家中只我一人,招待不周,请女郎不要见怪。”

王昉之倒不嫌弃,她被刘缌幽囚的那段时间,吃过馊饭、饮过污水,端起海碗浅浅呷了一口,“父亲已找过你了。”

“是司空大人身边的书侍,与兄长做了个交易。”

交易。

生在东都难免与这个词汇相伴,王昉之心下洞明,却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你不难过吗?”

王增寿反而松快微笑,借着炉火烤了烤早已冻僵的手,“有什么可难过的?不必再浣衣,还能在万人之上受人膜拜崇敬。女公子,你已经身在其间,所以不懂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的生活。你看南郊巷住的这些人,有更夫、有挑客,他们说下辈子要投个好胎,最好能举个小官,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我一觉醒来可以去长乐宫椒房殿当皇后的。”

琅玡王氏,有族亲数万,可能举孝廉的位置不过那么多。

譬如王增寿,她只占了个姓字一样,父亲是商贾,早早来东都讨生活。自父亲病逝后,母亲便翻出所谓“家书印信”,渴求一个门路,为她那本不成器的兄长讨个小官做。

王应礼本也不想叫两个女儿入宫受苦,最好不过是与其他世家联姻,令家族权势更进一步。误打误撞见了王增寿,以察举其兄长交换,他今日不在,便是去点卯。

“女公子,多谢你今日亲自来着寒酸之地见我,我何时动身为好?”她的东西并不多,最贵重的也只有一枚成色不好的玉镯。

她的母亲在夜里深深哭了一场,心知生养之恩已就此断绝,连夜从体己中翻出最后的嫁妆,套在女儿胳膊上。

那个并没有多少见地的妇人安慰自己,女儿入宫是去过好日子,可转念又遗憾,当日没有为儿子讨个更大的官。她听不懂那些复杂官衔,又艳羡贵人们可穿丝绢绸缎。

女儿能否在宫中活下来,到底不如儿子的前程重要。

“便在今日吧。”王昉之默了默才说。

许久之后,她会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她亲眼见了东都下民的生活,可他们还不是最苦的那些;唯有到将来亲身体悟,她才能感受到贫富参差与落差,也更能领会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的奋力一搏。

西次间已收拾妥当,临窗摆着一只圆唇陶瓶,插了三两枝栾树的枝杈,仿有古韵。既不轻贱王增寿的出身,又不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王昉之最擅长这些人情练达的庶务,毕竟有上辈子磨砺十余年的经验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女公子有心了。”王增寿搓了搓胳膊,不动声色地脱开掣肘。

王昉之道:“府中人不算多,除阿父与我,另有几个弟妹和婢妾。你入宫前要学礼仪宫规,还需简单识文断字,不求有大才,但不可被世家贵女们轻贱。有何需要具与我说,我为你安排。”

王增寿嗯了声,轻巧地将包袱搁在一旁,雀跃目光止不住打量西次间方方面面。

王昉之吩咐采荇叫缝工来替她量体裁衣,又一一嘱托了府上需注意的诸多事宜,最后将一只食盒置了下来。

食盒中是琅琊民间的吃食,并不昂贵。

她自己先拣了一颗杏脯,尝过之后又觉得淋过蜜浆的果肉甜得有些过头。

王增寿谢过她好意,微笑道:“多谢女公子关照,只是旧年喜爱,如今已食不知味。”

就像王昉之自己,对待父亲推过来的一叠枣脩。

她不置可否,亦向王增寿回了个得体微笑:“自明日起,便有宫官授业,也许严厉非凡,你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