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1 / 1)

承明四十年秋末。

下过雨的街头一尘不染,往日从晨钟响起就热闹喧哗的京师,现如今罕见地安静。

百姓们全部挤在靠近城门的酒肆与客栈里,在窗边拼命伸长脖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翘首以盼。

平日不得见的朝廷重臣,众皇子纷纷站在主城门之下,等着打了胜仗的军队班师回朝。

身着玄铁重甲的禁军龙武军驻守在官吏两侧,面容肃穆,锋利的弯刀横在身侧。

天边云层如雾似的翻涌,一声尖锐的鹰唳忽地传来,众人随之望去,通体乌黑的苍鹰在云雾里翱翔,若隐若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但从它硕大的体型来看,是一只雌鹰。

鹰南翔,天色已至申时二刻,滚滚马蹄声从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已经等候多时的群臣打起精神,守在马车前的太监进喜见状轻轻叩响车身边窗,话还没说一半,窗户从里面打开,露出东宫储君太子那张略有些狰狞的脸,“要你说?本宫没耳朵,听不见吗?”

进喜面色凄白,悻悻地请罪,不敢辩驳一句。

城门前方,一行人扬鞭策马,带起一地沙尘。

“恭迎玄武将军班师回朝!”

侍立在两侧的龙武军立刻对着进入城的军队行军礼,神情满是恭敬,与有荣焉。

“吁!”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玄甲的中年女人,也是京中统领龙武军的统帅,历来最得天子信任。此番,正是她三月前率大军出征漠北,讨伐骚扰边境的匈奴。

然而,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看向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

面对众人若有若无地打量,十公江令薇本来面无异色,却蓦然记起出征前他给她安排的性子——自卑,怯懦。

不过一个呼吸间,她便变了神色,眼眶泛红,讪讪地低下头,甚至还微微调转马头,主动往玄武将军身后藏了藏。

身旁将军的侄子景元察觉到后,主动往江令薇的方向侧了侧身子,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

江令薇颔首,却依旧垂着眸子。

果真上不得台面。——不少忠于太子的朝臣鄙夷地想。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江令薇猜测,这些臣子里肯定有人在骂她。

八成是上不得台面之类的话。在宫里的十几年,她都听惯了,会背了。

玄武将军勒停骏马,身后部下也纷纷翻身下马。

江令薇也不再躲避身形,干脆地从马身上下来。还未重新垂下头,眼角余光就见太子从侧方走来,皮笑肉不笑地抚掌夸赞。

“玄武将军勇猛!”

太子一来,群臣自动让出位置,他笑眯眯地看着玄武将军。“萧朝正是需要如将军这般英勇无双的人。”

这话饱含深意,不少人都听得出来。

本来热闹的场面安静了一刻,玄武将军面色不变,只当听不懂太子明里暗里拉拢自己的话,“太子殿下谬赞,臣之前在兵法上有幸得到过陛下的指点,此仗全仰赖陛下。”

“将军说得没错。”太子面目短暂地扭曲了一下,接着又道:“不知校尉怎么看?”

这句话是对江令薇说的。她在军中是一个挂名的校尉。

我没有看法。她在心里如是说道。

但这话肯定不能直接说出来,江令薇略一琢磨,语气磕磕畔畔地道:“我……我,不知道,二哥,你……我真不知道。”

声音很小,细若蚊蚋。

太子笑了,一开始还比较收敛,到了后来,竟然开始抚掌大笑,根本停不下来。

还算和气的场面再一次静了下来。

玄武将军及其部下皱了皱眉,群臣面面相觑,太子党羽觉得尴尬的同时却也不觉得奇怪,太子殿下做事一向肆无忌惮,很多中立的臣子都弹劾过他数次。

在萧朝,太子可谓是天之骄子。

生于周皇后腹中,外祖周家又曾对陛下有从龙之功,格外器重,甚至破例封皇后之弟为太师,是切切实实的皇恩浩荡。

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刚出生就立为储君,若无意外,他就是下一任天子。

但陛下子嗣犹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

除了已经封了郡王的四皇子,五皇子,七公主之外,还有眼前这位向来名不见经传,侥幸有些运气才能随军出征的十公主。

本来,三月前,陛下几乎就要同意太子随军出征漠北,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江令薇,陛下怜爱年纪小的幼子,又有裴丞相举荐,当场就让她去了。

笑声夸张,回荡在每个人耳中。

朝中清流有些忍不了了,有什么好笑的到底?自己不嫌丢人他们还臊得慌呢?

江令薇有些忍不住好奇,他被人点了笑穴吗?抬眼偷瞧了下太子,他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但几乎是在她眼神看过来的一瞬间,他狠狠剜了她一眼,其中的鄙夷怨毒清晰可见。

这是……

被气笑了?

还是觉得她表现得太怯懦,看不起她?

江令薇缩着脖子,慢慢回味着太子的神情,很想揣摩清楚他的心理,日后自己遇到相似的情况也这么做。

下一刻,太子收敛了笑声,一旁的七公主神态自若地递来一杯清茶,温声道:“二哥,你又想起之前没看完的那本戏本子了吗,那话本先生也是有才,能让二哥如此开怀,改天皇妹一定亲自去请来给您排戏。”

这是为太子的大笑找了借口。

太子自然也就着台阶下了,江令薇猜得没错,他确实是被气笑了,一举一动看着像个傻子的人,竟然也能抢过他的名额!

太子党羽生怕太子再做出些什么惹人非议之举,一个个全部开始赞扬起板着一张脸的玄武将军。

玄武将军也了解太子是什么德行,懒得理会,尴尬多时的场面终于好了那么一点点。

年轻气盛的景元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太子这等随心的奇葩之人,又见江令薇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默不作声,担忧她受了惊吓,扯了扯她的衣袖。

江令薇被打断思绪,疑惑看着景元,他动作幅度很小地在掌心写了几个字,接着对她眨眼一笑。

看清后,江令薇一怔,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

景元以为自己安慰到位了,看着她瓷白的侧脸,心里跳得剧烈,耳尖也微红。

他写的是:太子是个疯子,公主不必理会这种人。

疯子吗?他们可是亲兄妹,书上说,兄弟姊妹之间留着相同的血液,身为二哥的太子是疯子,那她自己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

究根溯源,当今天子亦是疯子才对。

江令薇暗自琢磨。

既然是班师回朝,那自然也不宜在城门前一直闲聊。太子给进喜使了个眼色,进喜会意,走上前请玄武将军等人沿街道回宫,百姓们都想一睹功臣的尊荣。

“太子殿下先请。”玄武将军谨记君臣的尊卑。

太子就喜欢听这种话,因玄武将军之前不识好歹而生的不渝都散了一点点。

群臣回宫。

江令薇依然低着头,明明是公主之尊,又立了战功,却在太子党羽的有意排挤下,被人挤到了队伍最后,连一个九品医正都能走到她前头。

身旁的景元因为是玄武将军的贴身侍卫,必须侍立在侧,跟她招呼一声后早早就跑前方去了。

因此,她几乎是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后面,看着好不凄凉。那个九品医正还一直阴测测地盯着她,生怕搞砸了太子交代的差事。

对于这些冷落,江令薇就像木头成了精,无知无觉,沉默地随着队伍前行。

当然,如果可以,她很想对身旁的男人说:别盯着我了,你都快成斗鸡眼了。

但她也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一旦说了,谁还会信她怯懦自卑呢。

在军中高高束起的青丝戴着发冠,显得干净飒爽,不过由于她一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是飒爽也没了,利落也没了,只剩她想要的懦弱。

“十妹妹。”

“嗯?”她茫然抬头。

身旁站着一位容貌端方,笑容和善的男人,那九品医正再不敢盯着人看了。而看衣着,石青朝服,绣五爪金龙,这人是皇子。

“我名意行,是你五哥。”五皇子面带关切。

听到这个名字,江令薇脑袋里自动记起那人曾说过的话。江意行,为人低调,早年间封了郡王,在朝中颇有根基。

他来找她干什么?

江令薇想了想,仍旧不知道。不过,依着那种性子回话就是了。

“五哥?”她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语带惊愕地道:“哥哥,你……”

“怎么了?”五皇子故作不知地问,视线在她微微泛红的杏眸上停留了一会儿。

“你不害怕太子殿下吗?他讨厌我,你跟我说话,他会记恨你的。”

这话是江令薇的真心话,那人虽然要她在人前注意维持怯懦性子,但也跟她说过,有时候,说话可以按她自身的性格来——直白。

五皇子眼皮微跳,有些惊讶。

他见过实诚之人,却没见过这么实诚的。

皇家谁说话不是拐十八个弯,你暗讽我,我暗讽你,直来直去的他生平倒是第一次见。

望着江令薇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了然。

这位十妹妹母妃曾是周皇后宫里的婢女爬床,得了父皇一夜恩宠就被抛在脑后,生产当日便撒手人寰。

皇后为人刻薄好妒,是周太师的姐姐,后宫之中无一人不惧她,而婢女上位就是在赤裸裸地打她的脸,因此很是讨厌尚是婴孩的十妹妹。

宫中子嗣多,父皇也不在意一个婴孩,皇后直接让人关了她十四年,无人教养,无人关照。要不是太子那时生了病,皇后着急,没精力折磨她,只怕得关一辈子。

这样的人,心思纯澈些,不懂弯弯绕绕也正常。

当初渡舟在朝中各皇子为了随军出征漠北的名额争得你死我活时,骤然提起她。

朝中势大的太子,攀附太子一党没有主见的七公主,无能好色的四皇子,以及他自己,无论哪一个去,其余的人肯定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而这个无权无势,甚至无人记得的成年十公主,反而不会有多少人针对。

就这样,渡舟成功解了父皇的燃眉之急,匆匆让人在宫外为十公主开了府,没几日便随军去了漠北。

事后自己问渡舟,他说:“除了殿下这些成年子嗣之外,剩下的皇子皇女连八岁都未有。这位废物的十公主,一无显贵亲族,二无皇恩圣宠,朝中无根基,这样的人很好利用。”

五皇子听后很认同裴渡舟的话,这才有今日的关怀。

“你我皆是父皇的孩子,是亲兄妹,我作为兄长,跟你说话乃是天经地义,便是再不讲理的人来了,我也不怕。”

“五哥,你真好。”江令薇心里不信,面上却开始故作感动之态。

虽然她演技不是很好,多数时候只会哭,但感动不就是要双眼通红地哭吗?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五皇子温和一笑,朝她递来一方帕子,示意她擦擦眼泪。

江令薇眼睛很红,拭泪的时候也没有太大动作,一举一动都很小心翼翼,拘谨。

真像一只误入围猎场的林间小鹿啊……不过么,猎物向来是被用来挡灾的。五皇子笑容加深。

为了迎接班师回朝的功臣,百姓还自发准备了姹紫嫣红的鲜花,捏成一瓣一瓣地放在篮子里,抓成一团从高处往下撒。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太子嫌恶的不得了,忍着要杀人的脾气勉强笑着,玄武将军倒是颇为惊喜地看着手心里的花瓣。

除了太子不怎么待见这些花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欢喜的。

江令薇抬眸望着两旁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漠北匈奴频频进犯边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如今降服,萧朝之人只怕没有不高兴的。

有一些容貌姣好的男子站在楼上对她羞怯一笑,随即便是更猛烈的花瓣落下。

江令薇觉得自己也应该笑一笑才合乎情理,刚做出这个动作,眼角余光就捕捉到一个眼熟的身形。

或者说,是认出了他所穿的衣服,是那人府里的手下。

手下隐在暗处观察着一切,江令薇知道,必定又要向那人告状了。

“他们很好看吗?”

“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是有问题?那么喜欢看别人?”

记忆中的厉喝在脑海中浮现,江令薇保持着轻微扬唇的动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四周含羞带怯凝视自己的少年。

这种时候,她应该笑,应该看,低着头才是不对的。这是她在过去三个月的军营生活中得到的经验。

偶有微风过,她拿掉落在眼睛上的花瓣,与面上羞涩相反的,是她眼底近乎浑然天成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