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改成后置镜头,池知舟也没露出脸,画面对着他的宽松T恤。他那边并不明亮,只开着桌前的阅读灯,光亮不轻不重地淌,再被衣物的褶皱稳稳兜住。
他没说话,江稚也不说话,就沉默地给他看奶糖。
小狗本来被手机震动吸引了注意力,此刻精神又专注到江稚的小奶锅上面,目光真挚地继续期盼能有心软的人类食物主动掉到它嘴巴里。
“小馋狗。”终于,池知舟沉声说,笑语温柔。
奶糖听见爸爸的声音,顿时来了精神,“咻”地一下站起来四处找人,它闻来闻去,始终不能确定方向,最后甩着尾巴用鼻子拱了拱妈妈求助。
“宝宝,这呢。”
奶糖可爱得要命,江稚下意识地想要满足小狗的愿望,把手机屏幕给小狗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对着自己拍了吗。
她立刻调转手机,发现屏幕里那个人影子动了下,快速地低头,然后重新摆正脑袋。
反正,只消江稚出糗,池知舟憋笑时就会这样做,低头抿一下,抿得下去那就万事大吉,抿不下去就开始哄人。
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所以江稚毫不费力地读懂了他的行为语言。
有点想发火,但是对着前任发火没什么意义。
江稚权当自己没瞧见,继续给池知舟看奶糖,同时也希望他知些好歹,不要再提。
“啊,对了,江医生讲过奶糖最近卵磷脂可以多加半颗,我有告诉你吗?”
当然是没有。
刻意隐瞒信息,罪加一等,江稚在池知舟看不到的地方对他皱了皱脸。
“那你说晚了一步,刚好我也有江医生的微信,刚好我也问过江医生,刚好江医生也告诉我了。”
又是一阵闷闷的笑声,带着身体轻颤。
“那真是刚好。”
江稚不接话。
池知舟就找话:“奶糖看起来特别想我。”
“请不要带着滤镜看小狗。”江稚是和奶糖一起坐地上的,说着话就放松地伸直腿搭在一起,格子居家裤就这么滑进画面。
“坐在和室椅上?”
“昂。”
沉默。
语速太快,以至于反应过来时,又莫名接受了一次来自前男友的关心。
江稚默默地给自己扣了一分。
但是聊天儿这事吧,说是要看奶糖,总归奶糖也没法子张口说什么,小狗听见声音那点兴奋劲早就消退了,也没能等到食物,于是乖乖地趴在妈妈腿边。
起初真是在聊奶糖,大概是池知舟提了一嘴自己明天中午回来,下午去公司报个到,就直接去酒店。
明天周四,是顾清宁女士的生日,也没请多少人,详细点儿计算拢共就是江家和池家。
往年也大差不离就这么些人,但因为今年他俩分手,所以这顿饭搞不好会成为鸿门宴PLUS。
江稚多少有些忧心,但也没太焦虑,她知道两家父母都是能沟通的好父母。
干脆也顺着话说:“我这没什么事,打听好了,陈不人明天要去分公司开屏。”
陈仁往日里出现在他们口中的频率很高,此人奇葩行径太多,罄竹难书,难免给听者留下深刻印象。
画面里池知舟也闲适地往椅子里靠了靠,“他还是那么爱开会。”
“他会议室成精来的。”江稚用手指头在奶糖头顶绕圈圈,下意识地吐槽,“你都不知道,他今天还想开会,还好计谋落空。”
“那你岂不是大起大落。”
“可不是嘛。”
得知临时加班取消,这种感觉和在去死刑场上突然被无罪释放一样快乐。
江稚想起下午陈不人的表情就想笑,“他不是特别喜欢那件高档西装嘛,开会就得穿,压根就不合身,披着件褂子似的,下午那会他褂子都穿上了,结果会议取消。”
池知舟:“可惜我没见到。”
“而且他还抬着本《成功人士的自我修养》成天逛。”
“他还是那么好学。”
江稚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哎,上次我们不是还说过这种商业鸡汤受众都是谁吗?”
“我记得。”池知舟低声回应,“在火锅店,看综艺的时候有明星说起,刚好陈不人那会天天在你们公司大声朗读这种商务鸡汤,你讲你恨不得逮着他去开中药调理一下脑子。”
江稚愣怔,池知舟记得也太清楚了吧。
她只记得那天是梁书元请客,大家围着火锅闲聊,池知舟就坐自己旁边,在这种聚会场合他话都很少,喜欢听,乐了也会跟着笑。
准确来说,池知舟除了工作和江稚,对谁都没那么多话。
油脂在热气中翻腾,空气里都是麻椒和辣椒的香味,池知舟会在她忙着聊天时给她夹菜,他不爱用香水,但江稚喜欢那个味道,所以他就用。彼时在火锅店里,池知舟靠近,没有形状的气味潮汐般涌过来,在炽烈的香辣气味中变成一场缓慢燃烧的篝火,余烬里是将熄未熄的甜。
她那天说这句话了吗?江稚不记得了,却记得那天池知舟的味道,就像池知舟记得江稚说了什么话。
这种惦记,是习惯吗,还是说,这就是喜欢?
江稚不清楚,就觉得她和池知舟像不小心被打碎的瓷盘,每个棱角都近乎执拗地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其实池知舟不是完全不会表达感情,他会说“我爱你”,但也只有这三个字,没有再多的情话甜言,顶天了再问一句“吃饭了吗”。
江稚曾经说服过自己,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但始终感觉很奇怪,两个人明明住在一起,又像在各自生活,按部就班的谈了场恋爱。
倒是有一个场景会说情话……
江稚脑子里冒出来那些带颜色的回忆,不由“嘶”了一声。
池知舟立马问:“怎么了?”
“没怎么。”江稚摇了摇脚。
分手之后这段时间,池知舟变得会说话,能说话,他在改变,明晃晃地改变。
江稚放在腿边的手掐了自己一下,也就刺激着自己问了出来:“池知舟,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换做以前,江稚问出这类的话,池知舟会回以沉默,继而江稚就再也找不到切入口。
现在,池知舟依然还以安静。
手机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池知舟再次调整坐姿,牵引满身光影摇晃。
最终,他上移镜头,对准自己的脸,喉结滚动一下,声音发涩。
他问:“你想要我什么样?只要你说。”
只要你说,未尽之语无需再想,他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不是我想。”江稚脑子里一团乱,沮丧地吐了口气,“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像,他们都把对方困在了自己的想象里。
“算了。”江稚收起膝盖,把脸埋进去,“我们都想想吧。”
“想什么?”池知舟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乱想。”江稚小声说,“你先实习着吧。”
池知舟歪头问:“实习?”
“嗯。”江稚抬起脸,严肃地宣布,“反正,咱俩都别拿小狗做文章了,你不准再折腾奶糖,别再想偷狗。”
池知舟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不折腾奶糖就行了吗?”
江稚补充:“也不许折腾我。”
“好,我知道了。”
池家名下的铠悦酒店位于金融中心,这个酒店是池家当年破产之后东山再起的转折点,和家属小院拥有同样的纪念意义。也是因为破产那几年,顾清宁看遍了人情冷暖,所以之后保持亲密联系的人很少,除了在当年落魄遇到的江家。
本来,两家这样的关系,孩子们要是能在一起,那就是锦上添花。
可惜……
两百平的独立包间里,顾清宁端起红酒杯轻轻晃了晃,瞥了眼对面的陈韵如,叹了口气,“孩子们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陈韵如优雅地抿了口茶,“年轻人的事儿,我们做父母的,说多了他们会嫌烦。”
两位妈妈其实都着急,这会也不知较什么劲,顾清宁听了,干脆顺着话说:“那我也就不说了,让他们自己发展。”
陈韵如掐了掐高脚杯杆,随即和悦地笑起来,“是啊,谁都别说。”
对视,火花无声迸溅。
陈韵如再次开口:“要说起来,我们丫丫脑子里有想法,人也和乐,去哪都招人待见,不是个愁嫁的孩子,就是不知道以后谁家那么有福气取了去。”
多么扎心的字眼。
顾清宁眉梢压了压,深吸一口气,也跟着撑起个笑容,“我家小舟还不是,哎哟,成天拿奖,我听说他们公司用他的照片做招聘宣传呢,也不知道以后我家儿媳妇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两位妈妈再次对视,火山濒临喷发。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江明德赶紧出声:“哎老池,你上次说给我带那什么,那酒啊,带来没?”
池沅霖听到老友解围,立时心领神会,拔高声音增加存在感,“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哎呀,不过清宁啊,咱们把那瓶拿出来喝吧?”
爸爸们试图吸妈妈们的注意力。
顾清宁此刻战意正浓,哪里听得进去,她看都没看丈夫一眼,挺直了腰背继续输出:“孩子们想明白也好,我家小舟明天就去相亲。”
陈韵如撇了撇嘴,同样挺直腰背说:“还是尊重孩子吧,相亲那一套多没意思,像我家丫丫,前段时间都有小伙子追到家里送花告白,丫丫也收下了。”
池沅霖疑惑:“什么时候安排好的相亲?”
江明德迷茫:“什么时候来人送花了?”
顾清宁、陈韵如齐声:“闭嘴!”
角落里的池听雨实在听不下去了,捂着脑袋痛苦低吼:“啊!想死。”
十四岁的小姑娘窝在包间墙边的沙发里,漂亮的小脸快要皱成包子。听着两边互相吹捧,听得抓狂。
她站起来打断道:“我当时都说了!别让他俩在一起,你们非得答应!”
池听雨平日里就爱顶撞父母,对哥哥也爱答不理,对江稚则是尤其讨厌,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情节,单纯是因为她四五岁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对上了十四岁的江稚。
彼时池听雨认定自己是全世界的小公主,甚至都记不清那天她是说了些什么惹怒江稚,总之,十四岁的江稚拳脚修理一遍四岁池听雨。
打是真打,池听雨能记一辈子,怕也是真的怕,所以听见哥哥和江稚谈恋爱,她反对的呼声是最高的。
这会她也十四岁了,正是叛逆的好时候,平等地厌恶全世界,是地球路过都得被扇得再自转三圈的程度。
不是自家孩子,陈韵如不参与教育,闷闷地任由江明德给她拍背顺气。
硬碰硬是没有好下场的,顾清宁看向女儿:“池听雨!在陈阿姨和江叔叔面前这么吼人,我是这么教你的?”
“我……”
“你什么你?”顾清宁严厉道,“你能不能让妈妈省心一点?”
池听雨梗着脖子就要反驳,池知舟就是这时候进了包间,手里提着几个纸袋。
“爸妈,伯父伯母,江稚在路上了,有点堵车。”
池听雨对他翻了个白眼,想着又来一个说教的。
但池知舟和长辈们打完招呼,居然走到她身边坐下,递出手里的盒子,“小雨,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嘛?”
“什么?”池听雨狐疑地打开了纸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惊喜地问哥哥,“限量版的手办!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她难以置信地拿出盒子捧在手里瞧,这可是她惦记了好久都没抢到的。
“你老在朋友圈念叨,我就知道啦。”池知舟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我看了,这个涂装和细节的处理,很值得收藏,哥哥送你。”
顾清宁皱眉道:“小舟,你不好好让她学习,还送这些。”
“妈。”池知舟说,“小雨还小呢,你们别老训她。”
他说话时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严肃。
顾清宁一噎,“……我寻思往日里你训得最多吧。”
池听雨抱着手办,惊恐地看着人,“哥,你这么煽情,我有点害怕。”
她僵硬地转头问顾清宁,“妈,难道今天你们要宣布我是捡来的孩子,然后把我赶出去?”
顾清宁被气得当场站起,池沅霖赶紧拉住媳妇儿,回头喊:“小雨!”
“别胡说。”池知舟再次出声吸引注意力,“你这么说话,爸妈会难受,不喜欢这个手办吗?”
“喜欢……”池听雨还是觉得不对劲。
顾清宁还是忍不住说:“学习不挂心哪成啊,上次期中考试,班上……”
“这个我安排好了。”池知舟温声说,“我给小雨找了个补习班。”
池听雨:?
“行不行啊。”顾清宁想起之前的经历就头疼,“请了那么多私教都没办法。”
“别担心。”池知舟轻笑道,“小雨这个成绩,已经很难有下降空间了。”
池听雨:??
她小声问:“哥你要干嘛啊?”
“现在这些补习班良莠不齐的。”顾清宁追问,“什么补习班?在哪?”
“是我之前对小雨关心太少了,我了解过师资力量,那边年轻老师居多,新开业都会努力发挥,也试听了,上课气氛很活跃,不死板,孩子听得进去。”
池听雨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刚收到的礼物烫手起来。
池知舟神色如常,继续说:“也不远,就在江稚家楼下,我给小雨所有科目都报了班,一周还能休息半天。以后,我监督她学习,我每天都去接她。”
听听,这是人话吗?
池听雨从沙发上弹起来,“哥!你好像煽了个大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