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1 / 1)

承安伯夫人在家中设宴,广发请帖,邀请各府女眷前往,谢家亦在邀请之内。

是日,下人们套好马车,在门口等候主人出发。

赴宴用的新衣昨日便送了过来,在椿儿的帮助下,云芜穿戴一新,面上也用细腻脂粉妆点,小丫鬟绕着她转,把她夸了又夸。

只不过,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都极力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屋中的另一个人。

借着铜镜的映照,云芜目光小心地观察了片刻,见人从始至终都躺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看不出心情如何。临出门前,她轻声对谢翊道:“夫君,我出门了。”

谢翊没理,兀自拿着书读。

云芜满心愁绪,也不敢再触他霉头,见时候不早,怕大嫂二嫂等的着急,连忙提起衣裙出门去。

她来的不算晚,但到的时候,两位妯娌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看她上来时一张美人面愁云笼罩,二少奶奶陈秋棠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三郎还生你的气呢?”

云芜眼尾耷拉,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孟青桐也想笑,但她极力忍住了,拿胳膊肘捣了捣陈秋棠:“阿芜正发愁着呢,你别拿此事打趣她。”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陈秋棠正襟危坐,当真闭上了嘴巴。

三位主人到齐,车夫一扬马鞭,车轮便骨碌碌转动起来,朝着承安伯府的方向驶去。

但还没驶出这条街,陈秋棠不知想到什么,背过了脸去,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憋笑。

云芜有些郁闷,“二嫂想笑便笑,不用顾忌我的。”

陈秋棠哈哈大笑:“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三郎。看不出他那么大个人,原来竟是那么小心眼!”

一下子,孟青桐也没忍住,弯起了嘴角。

近日国公府里有何大事?自然是刚新婚的谢三郎君与三少奶奶闹别扭了!

究其原因,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而是一个小小的糖罐儿。孟青桐也没想到,云芜从她这儿讨要了几颗糖,原是为了哄谢翊吃药。

可府中的人都知道,三郎君虽是病弱之身,却是最心高气傲,有时连积威甚重的国公爷都拿他没办法。没看他想不喝药就不喝药,连满府上下都拿他没辙吗?偏偏云芜掏出一个糖罐子,把他当个六岁稚儿哄,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这一发起火来,一连数日,三房的院子上方都被阴云笼罩,云芜每日战战兢兢,离他远远的,恨不得贴着墙缝走,最好变得像一粒尘埃那样不起眼。她连药也不敢煮了,但过去数日,也没见谢翊有消气的迹象。

她以前还想谢翊脾气不好,嘴巴刻薄,如今才知道,他真正生气起来才可怕。

只不过,受苦受灾的只有云芜,这番景象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便只有好笑了。

“都说我脾气大,我瞧三郎的脾气也不见得比我小,不过是几块糖,他不乐意吃,不吃就好了,至于气那么久吗?”陈秋棠往云芜身边坐了坐,要好地挽起她的胳膊,与她推心置腹:“你一片心意,他不受用,那是他的问题。阿芜,你要硬气起来,男人不听话,打两下就好了!”

孟青桐眉眼弯弯:“三郎落水以来,整日死气沉沉,自阿芜来了以后,他比先前精神多了,他若肯生气,这也是好事。”

陈秋棠诧异:“这也叫好事?”

怎么不算呢?

人有七情六欲,若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那不就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吗?有了生气,人便活了。

“不过,秋棠有一句话说的在理。”孟青桐看向云芜:“你的性子太软,这样会吃亏的。”

云芜低头绞着衣角,心里说:这也不能怪她。

谢翊凤眸一瞪,她便觉得心慌气短,若是他再冷下脸,就算不说话,云芜便什么胆子都没了,只有躲远的份。莫说是她,这段时日,整个院子里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连蚂蚁都要躲着走。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她夫君生起气来,好像比国公爷还可怕。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承安伯府。

承安伯府朱门大开,门口停满了各府的马车,宾客如云,皆是京城之中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小姐。

云芜鲜少赴宴,云夫人出门作客的时候从来都不带她,遇到这样的大场面,才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她就在露了怯。

看出她的不适应,孟青桐拉住她的手:“莫慌,你就跟在我身边,我带你认认人。”

说着,三人递上帖子,往府中走。她示意云芜看向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几人,低声介绍:“那位紫衣的是薛尚书大儿子的夫人,旁边那位着黄衫的是她的表妹,对面这个是……”

云芜努力记着人,一路往里走,七七八八认了个全。

京中多权贵,各府之间攀亲带故,有些人夫家的名头不起眼,母族却是名门望族,各府之间又各有恩怨,往来走动之间还要多注意分寸,免得犯了人家的忌讳。

这些事情,云芜从前是听不到的,云家门庭低微,没有资格与名门望族来往,可入了国公府,日后便免不得会与在场之中谁人有深交,云芜只能努力记住。

好在,她在这场宴席之中也毫不起眼,若有人主动来打招呼的,也是向孟青桐问候,无人注意到她,让她很是松了口气。

孟青桐向她介绍的时候,陈秋棠时不时插话:“我和她吵过架……我与她的姐姐不对付……她人品不好,不要和她往来……”

等三人落座,云芜把二少奶奶的仇人也认了大半。

不过,她也在宴席之中看到了自己的熟人。她的继妹云蕙。

今日承安伯府设宴,云蕙也来了,她是跟着叶夫人来的,被带着认了不少人。她也看到了云芜,姐妹二人隔着远远的对上了视线,而后各自移开了。

孟青桐注意到,认出云蕙,低声问道:“你可要去与你妹妹打声招呼?”

两人的位置隔得远,若是要打招呼,便要特地走过去。云蕙身边还坐着叶夫人,云芜已经很久没见过她,此时乍见,心里也颇有几分复杂。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这种地步。

见状,孟青桐也不勉强,倒是陈秋棠去寻了自己娘家的姐妹,等宴席开场后才姗姗回来。

人到齐后,宴席便开场了。

承安伯夫人办的是花宴,宴会场地被各色花卉装饰,春夏交接之时,群芳争艳,满室花香。连宴席上的点心酒水也用了巧思,以花入食,各色点心做的又美味又漂亮,云芜爱不释手,瞧着精美的模样,一时舍不得将它们吃了。

索性她不起眼,嫁的夫君更不起眼,没人会主动来找她,乐得躲在一旁吃喝,还有空出神想着家里的夫君。

她想了好多天也还没想明白,为何谢翊要生那么大的气。

世人惧喝苦药,是因为味道不好,谁会讨厌喝糖水呢?良药苦口利于病,她在家中已有了丰富的哄老夫人喝药的经验,用甜味压一压,苦味就不那么明显了。

可谢翊却气的打翻了糖罐儿,至今没给她好脸色,连日常膳食都吃的比往常更少。

云芜将一朵蜜渍的花放入口中,花本无味,只有淡香,由蜜糖腌制后,舌尖萦绕着的甜味里还有淡淡花香余味。

既不吃药,也不吃饭。云芜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阿芜。”孟青桐低声道:“我去找承安伯夫人说话。”

云芜乖巧地坐好:“我知道了,大嫂,你去吧。”

孟青桐笑道:“宴会本就是交友玩乐,你也不必拘谨,去找朋友玩吧。”

云芜笑了笑,没说什么,目送她离开。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几个朋友。

仅有的那几个,一个在几年前随父外调而离开了京城,一个在去年出嫁,也远嫁去了外地,只有书信往来。她不擅交际,满座女眷无人对她感兴趣,倒不如独自躲闲有兴致。

比如这个做成花朵形象的糕点,就格外有意思……

“大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

云芜抬起头,就见云蕙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此刻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叶夫人站在一旁,冲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云芜愣了一下,忙站起身来,朝二人问好。

“二妹妹……叶夫人。”

云蕙亲昵地过来挽她的手,对上她的笑脸,云芜顿感不自在,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她抓得紧紧的。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失仪,她只好忍住了。

“大姐姐,我方才就看到你了,想着来和你打一声招呼。”云蕙看了一眼叶夫人,又对云芜道:“我便不用替你介绍了,你认得的。”

云芜当然认得。

叶夫人神色淡淡,面上不显亲近。当然,在场三位与换亲有关的当事人都知道没有亲近的必要。

叶夫人道:“蕙儿,你们姐妹二人说说话,我去旁边赏花。”

云蕙应道:“好的,母亲,我与大姐姐说完话就去找您。”

叶夫人便留下云蕙,朝着花园的方向走了。

云芜纳闷不已,她与云蕙可没什么话想说,她们二人已经只剩下表面的和气,没有什么往来的必要了。云蕙为何要特地过来找自己说话?

就听云蕙关切地说:“大姐姐,你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云芜顿了顿。

她抽出手臂,这回倒是抽出来了,于是也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拉开与云蕙的距离,反问道:“我不能来这里吗?”

“当然能来了,大姐姐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云蕙贴心地说:“我只是关心大姐姐,平日里大姐姐日日在家面对谢三公子,若是出来散散心也是挺好的。”

云芜眉头微蹙起:“他……”

云蕙又问:“谢三公子身体如何了?”

云芜:“他挺好的。”

云蕙只当她是安慰的话,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谢三公子年纪轻轻,也不知道这身体何时才能好起来,对了,我听说有个大夫医术高超,大姐姐可要请去给三公子看看?”

云芜冷淡地拒绝:“不必了。”

再说了。她心里想:再高超的医术,面对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神医来了也没办法。

云蕙殷切地道:“大姐姐,便是为了你的日后做打算,也不要就此灰心,若有什么好机会,也得试试看呀!”

云芜:“……”

她看着云蕙,感觉就像见鬼了似的。

别说她与二妹妹关系已经不如从前,便是从前,云蕙也从来不是那么一个贴心细致的人,便是自己生了病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想起给自己请大夫。怎么偏偏这么关心她夫君的身体?

心下正纳闷,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飘然入她耳朵。

方才云蕙说话的时候没顾及旁人,是以周遭的人都听见了她们说话。

被她一字一句提醒,便是从前没注意云芜的人,这会儿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这便是那个个嫁给谢家三郎冲喜的人?”

“哪个谢家三郎?”

“京城里还有哪个谢家,自然是镇国公府那个谢家了!不久之前还找了人冲喜呢!”

听到八卦的人与旁边友人议论纷纷。

“我也听说过,他们三公子自小就体弱多病,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病秧子。”

“以谢家权势,想必早就给儿子吃过好药看过好大夫,这么多年也没起色,想来是……”

“都到冲喜这地步,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那她……岂不是很快成寡妇了?”

“唉,那也实在可怜……”

……

黄昏,日落西山。

夕阳的余晖照在轩窗,穿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橙黄色的阴影。

谢翊从午觉中醒过神来,院子里空空荡荡,下人早已不知躲哪里去,屋中落针可闻,连他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他对着凉薄的夕阳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今日耳边少了一道脚步声。

平日里总有一个人在屋里屋外转,那道脚步声不重,很轻,也不快,却忙忙碌碌,用双脚丈量过好几遍这个偏院里的土地。谢翊感知敏锐,总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时不时从各个方向落在自己的身上,自以为不经意地躲在暗处观察着他。

杂草虽不起眼,却会从各个角落缝隙里长出来。

谢翊想起来,她今日出门前说过,是去赴宴了。

谢翊抬起眼皮,望了一眼外面的夕阳,慢腾腾地换了一个姿势。

不多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嘈杂的动静:“三少奶奶,你回来啦!”

是常跟在她旁边罗里吧嗦的丫鬟。

谢翊懒洋洋地阖着眼睛,听见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子多了起来。闻声而出的下人们脚步杂乱,说话声交叠在一起,其中有一道很轻的脚步声飞快地走进院子里,径直走向主屋。

她难得走那么快,头上的步摇流苏晃得沙沙响。

谢翊微微睁开一只眼睛,还没看清,便见一道身影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带起一阵香风,直直冲进了里屋。

“?”

谢翊坐了起来。

小丫鬟椿儿大喊着“三少奶奶”跟在后面冲进来,一进门先和坐在阴影里的人对上视线,对上他阴沉沉的脸,顿时吓得一噤,后半句话咕咚咽回了肚子里。

椿儿记得他讨厌下人吵闹,连忙捂住嘴巴,抬脚原路退了出去。

外面的下人乱作一团,但又很快没了声响。

只余下里屋传来细微的抽气声,只比呼吸重一点,闷在枕头里,似有若无。

谢翊:“……”

不是出去玩了吗?

等到日暮的余晖散尽,灯笼烛火亮了起来,前院的下人来叫晚膳,云芜才姗姗从里屋里出来。

她换下了今日赴宴的华服首饰,如云雾般的乌发编了个松散的发髻垂在颈侧,杏眸湿润润的,眼皮浮肿,蔫蔫地对丫鬟道:“我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吃了。”

丫鬟应了是,又问谢翊。谢翊冷着脸道:“不吃。”

他时常不去前院用膳,下人知道他的脾气,云芜回头又进了里屋。

她平日里劝喝药,劝早睡,劝吃饭,今日倒是不劝了。

说是不吃,但小厨房里温着热饭食,小丫鬟椿儿去里屋请人,便把云芜请到了桌前。谢翊自然没有干看着别人吃饭的习惯,于是也在桌前坐下。

今日府上的厨子依旧发挥不错,满桌佳肴,但桌上谁也没有胃口。

云芜动了两口,便食欲缺缺地放下筷子,轻声说:“我吃好了。”

谢翊不置可否。

他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小碗,里面还盛的满满,便是树上的雀鸟都吃的比这多。

他看着也没了胃口。

夏暑临近,天气已经开始变热,屋内白日闷热,到了晚上,倒是有院子里的凉风吹进来,颇为凉爽。

谢翊坐在窗边看杂书,晚风拂面,没忍住咳了两声。

他把书页翻了几页,忽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又回头去看里屋的人。

晚膳后,云芜便进了里屋休息,外面的动静本就不大,于是也没将她吵醒。谢翊随手折了书页,踱步进里屋,便见她面朝墙壁躺在床榻边缘,一动不动。

谢翊皱了皱眉,正思忖自己该从哪头进去,就见床上的身影磨蹭磨蹭到了最里面,把朝外的空位让给了他。

分明是没有睡着,一直还醒着。

谢翊差点被气笑了。

他伸手去掐云芜的脸:“你胆子大了,给我脸色看?”

被他捏住下巴,云芜不得不跟着他的力道把身体也转了过来,她垂下眼,“没有。”

她杏眸乌黑湿润,像是被水浸润过,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又哭过,眼眶红通通,眼波潋滟,模样看着格外可怜,谁人见了都难以硬起心肠。

但谢翊不是普通人,此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兴师问罪道:“没跟我摆脸色?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

云芜很是郁闷:“我什么也没做。”

谢翊冷笑,磨牙道:“方才我在外面吹风受了寒,连丫鬟都知道给我倒杯热茶,你没听见?”

云芜如实道:“听见了。”

谢翊“哈”了一声。

他的凤眸里怒意汹汹,火光滔滔,就要继续问罪,就听云芜说:“你又不喜欢我管你。”

“……”

“你既不吃药,也不吃饭,连大夫的话都不听,我多说两句,你便要生气了。”云芜缩进被子里,闷声说:“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听的,倒不如不说,也不会惹你生气。”

“你……”

她难得尖牙利嘴,偏偏说的又是事实,叫谢翊无言以对。

谁让不吃药的是他,生气的也是他。

好半天,他才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笑意:“是了,反正我也活不长,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高高兴兴死。”

也不知怎么的,这话说完后,面前冲喜来小娘子泛红的眼皮颤了颤,抬眸望他一眼,眼底水光泛滥,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还没等谢翊觉出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云芜就已经抱着被子转过了身。

她面朝墙壁背着他,眼睛一闭,又开始装睡了。

谢翊:“……”

谢翊深吸一口气,感觉还没病死,就要先被她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