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寝不语(1 / 1)

“……”

便是与城府最深的朝臣斡旋往来时,宋知斐也从未闷红了脸,像现在这般欲言又止过。

幸而昏暗的油灯朦胧了神情,掩却了几丝细微的异样。

她笑笑,只大方解趣:“体质一向不佳,子彻兄见笑了。”

晚间寒凉,女孩未有多言,只是掩过被衾,离他远远的,略有拘谨地躺了下来,始终礼谦地保持着距离。

她轻阖下眉目,睡姿工整,似竹尺一般不偏不倚,浑然隔绝外界。

说睡便睡了,一声也不吭。还当真是食不言,寝不语。

梁肃算是头一遭见到这等温然无趣、恪行君子之道的人,诧异其家风该有多古板守旧之余,也带着略有同情的目光,对这人不免多看了两眼。

忽明忽灭的灯火笼下暖光,在这张静和的面容上微微跃动着,似是看她太过端持静敛,也想来逗引戏弄一番。

不知可是从未细看,梁肃忽然发觉,这人肤泽玉润,睫羽纤密,单论相貌,几无半分刚英之气。

无论是清秀的眉眼,亦或是小巧的浅唇,皆比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只有那点微渺的正气和胆量可勉强说道一二。

身子骨这般虚寒,落水高热一场还能捡回一条命,黄泉下的祖宗大抵同阎王斗了个底朝天罢?

少年冷然低笑,收回视线罢,也随手匀了些被角给她掖了实,背过身去,抬手一挥,屋内骤然落入了黑暗。

唯有一丝袅袅的灰烟,伴着他的声音悠悠闯入了女孩的神识——

“身子差还出门乱晃,老实待着养伤吧。”

轻烟淡淡散尽,这一夜,谁都没有再讲话。

**

宋知斐再度醒来时,身侧早已空无人影。

梁肃当真如其所言,独自出了门,仅留她一人在屋内养伤。

窗外天光明晃刺目,本应是晨忙之时,可凝神听罢,远近竟寂静得似是没了人息,实在有些离奇反常。

宋知斐缓缓起身,迈步而出,左右环顾间,家家户户十室九空。

直至复行数里,才在一处田埂上发现了乌泱泱的人影。

苍云遮天蔽日,拂面的晨风带着朝露的湿寒,酿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人群中隐有老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大抵是哭干了眼泪,只余干哑的悲嚎,愈衬得这朗朗青天凄清森阴,凉薄无情。

萧瑟的秋风卷过只余枯茬的黄土,将一张冰冷的纸钱吹到了宋知斐的跟前——

原来,是李家被强卖至花楼的女儿死了。

十里八乡惊闻赶至,无不伤惋落泪。

据说昨夜便咽了气,不过因晚间不便,今早才被那张秀才派人用草席卷了送回来。

曾经的骨气有多硬,今日的尸首便有多冷。

正值芳华的姑娘似被吸干了血气,无声无息地僵躺于枯草上,如沉重的大石警压着每个人的心弦。

宋知斐立于人海中,直看得触目惊心,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天子脚下不存王法,伥虎横行,民不如蚁。

为非者仗势欺人,受难者求告无门。

百官于朝堂之上再激言论政,说破了喉咙,又何关痛痒?

不肃乾坤,这溃烂腐朽的时局迟早要塌了陷了,仅靠着那寥寥几根清骨,又能支撑多久?

宋知斐眸光失颤,心中迭起浩海波澜。

那李家的小儿郎年岁尚幼,也不知自己的阿姐为何不能动弹,只哭得直流清涕,无助地望着在场每个乡邻。

而年至五旬的老妇实在不忍将女儿惨状示人,硬是跪伏于尸首旁,用那不合身量的草席遮盖着她的脸。

偏生草席之外的两只脚腕还是暴露出了淤青与伤痕,只需窥得一处,便知上下没有一寸好皮肤。

何等的残忍无道,丧心病狂。

群情议论激愤,宋知斐只大致听得,这李家女儿原与赵家大郎情投意合,可那张秀才偏也相中了她,只因不得依顺,便屡次以征税及幼子胁迫二老,连逼带抢,终使其不得不忍痛卖了女儿。

然而,这张秀才清早遣来的人却振振有词,称昨夜是赵家大郎心怀不忿,持刀冲上花楼欲劫走李姑娘,见李姑娘业已生出离心,便恼上心头横加羞辱,甚至还打伤了他们家去劝和的秀才大人,随即破窗畏罪潜逃了。

他们家大人念及旧情于心不忍,殓好李姑娘的尸身送回故里不说,还将此案始末呈递与了县令,从即日起全城缉拿要犯,怎么说也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呸!什么衣冠狗彘的东西,简直枉读圣贤书。”一人实在忍不住,激动地破口大骂了一句,紧接着,又被气得直哽咽起来,“我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宋知斐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同她年岁相仿的少年,周身比旁人略多几分书卷气,看着应当便是那赵家二郎了。

可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是那张秀才贼喊捉贼,悬殊的势力还是像一张网,覆灭了所有不甘气焰,捆得人几欲窒息。

除却咒骂怨叹两声,也只能劝慰那李家节哀顺变,让女儿下葬安息罢了。

赵二郎着急失助,实难接受这样的沉沉死气,“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自幼苦读的圣贤书,此刻皆似成了废纸一堆。

“史书都说,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我们去写万民书,去状告京里,去敲登闻鼓,去干什么都行啊?”

毕竟是少年意气,天真异想有余,更多的仍是不屈于恶的一腔正义,“生了这副血肉,难道就是等着人来踩烂的么?”

他手边没有笔墨纸砚,索性就气得去扯自己的青衣布袍。可这布袍并无缺裂,又岂是说撕就能撕开的。

念及遭人陷害的大哥,赵二郎又不由急红了眼角。正当他孤立无援,急得不可开交时,一只干净的手却伸到眼前,为他递来了一支木簪。

如及时雨,雪中炭,连天光都好似亮了起来。

那只手分明素白纤弱,可此刻却好像握着千钧鼎,一下子便镇了他失乱的心绪。

他怔然抬头,见这人也是个意气相投之士,亦予了他肯定神色,心下更有底气,忙道了声多谢,当即接过簪子在布袍上狠狠划了道口子。

宋知斐没有说话,却也知晓自己在推助何等波澜。

她亲眼看着,那赵二郎含恨咬破手指,在布袍上狠狠按上了血印,拿着血布一连在人群中穿行。

“还有血性的就同我按上来!贼子张士玄侵我们土地,欺我们家人,唯剩一条命在,横竖皆是死,为什么不可与他一搏?”

没有人生来便愿做受人欺压的哑巴,许是死亡已鲜淋淋地躺在眼前,不少人皆激起愤恨,纷纷挤上前,欲为这罄竹难书的状告添上一笔血刃。

宋知斐身于其中,被这喧腾的民怨震荡着心魂。她看着那手手相传的血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觉定定出神。以致人潮拥挤而来时,她的伤腿尚来不及撑住,便不知被谁推搡得险些摔倒。

正当她重心失稳时,人群中探来的一只手却好生护住了她。

她回头一看,顿时神色微怔——

竟是阿婵。

**

事急从权,念及宋知斐有伤在身,叶婵不能让她徒步走得太远。

只得先寻了一处僻静的草垛,拔剑向垛中检查了一番,看着那满是尘土的干草,又皱了下眉,当即收剑入鞘,向怀中搜罗起了可以垫靠的绢物。

瞧她那般忙话,宋知斐虚力轻咳一声,已然大方在草垛上坐下,“外头不比家里,不必事事讲究。”

说着,也拍拍身侧空地,示意她先坐下。

来的路上,她们早已不声不张地互换了讯息,得知众人安好,宋知斐便已十分知足。衣衫清兮浊兮,又有何妨。

可叶婵看着她这般衣衫破败的狼狈摸样,又蹲下身来探看她的伤口,强忍的眼底终还是禁不住自责地红了两分。

她的小姐素爱干净,是生养在诗书茶香中的金枝玉叶,几曾落至泥泞,受过这样的伤,吃过这样的苦。

可时辰紧迫,她只得长话短说:“来袭刺的并非草寇,倒像是军士出身,暗卫已向京中报与侯爷了。”

自从卷入官场纷争以来,受政敌袭刺于宋知斐而言,便无多稀奇。

不过是有人不想让她回京罢了,来去也就那么几个,她大抵也猜到了是谁,眼下确实不宜在外孤身久留。

见自家小姐不曾开口,叶婵心领神会,旋即也讳莫如深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京中生变了。”

宋知斐神色一凝,“如何?”

叶婵压低声音,语速渐急,“圣上近来宠幸一异域美人,龙体已渐有倾颓之势。皇后知小王爷纵马出逃,凤颜大怒,命玄鹰司旬日内若找不到,便提头来见。可卫司一路循着踪迹向东搜查,半路却断了线索,这可如何——”

宋知斐抚上叶婵的手腕,打断了她要说下去的话。

听到这里,便已足够了。

帝后不睦,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不为稀奇。

没有丈夫的宠爱,若待到皇朝更迭,连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都要拱手于人,只怕没有谁会甘心。

梁肃这枚棋,便是四年前王府失势后,她亲自谏与皇后的,所以才能一直借着名头暗中护他周全。

扶持一个孤依无靠的少年继位,总比旁的人要好掌控得多。

只是如今,皇后如此急着寻得梁肃回京,只怕是箭已上弦,亟待开弓了。

至于梁肃……

宋知斐出神地望着前方,只见不远处的天际隐有一片阴云将缓缓移来。

秋风吹着枯叶在道上打着卷儿,好似快要酿出一阵狂风暴雨,掀过这片天。

她眉间凝着难言的心事,只在阿婵惊怔的眼神中,轻声落下了几个字:“小王爷同我在一处。”

女孩病中虚弱,身骨却似风中白蒲,柔而坚韧,远远遥望着都城。

“向皇后问安,旬日之内,我自会带小王爷回京。”

风声乍起,席卷草野,吹荡单薄的衣衫,亦将她如云的愁思吹散,丝丝飘向了天际。

梁肃他……

一定会生她气的吧。

可四方逐鹿,翻乾倒坤,不成王便成寇。

她别无选择,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