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唯一的兄弟(1 / 1)

“这种行径,在律条上称为杀人未遂。”裴有襄以大祁律令与赵申讲道理,“按律,杀人未遂者,判杖刑八十,徒三年,流放秋叶城,若受害者出具谅解书,可酌情量刑。”

她说的算轻,律条中还有涉及谋杀官员勋贵及其家眷者,可当即绞杀的规定,她没想过能绞杀刚立下汗马功劳的赵立山,便就没提。

赵申是个敞亮人,听了裴有襄的道理不觉得过分,唤来副官道:“按住那小兔崽子,先杖责八十再说。”

倪翩翩求情起来,小兔崽子掉着泪珠倔强不服输,裴有襄瞧了赵立山样子,一时不知他究竟是害怕哭还是怎的。

从进门儿到现在,眼泪就没断过。

赵申公正不阿的:“你要是不服,就不该做那种事,真以为淮京是你能随便撒野的溪关?”

魏家什么刑具都有,薛原白马上给副官一个手臂粗的木杖。裴有襄嫌场面血腥难看,请求把人拖出去院子里打,免得脏了她的眼。

见赵申这样爽快,裴有襄也退了步道:“将军痛快,有襄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杖刑过后,徒刑与流放便不再追究。”

赵申几不可见点了下头,就算裴有襄不说,他也会腆着老脸求情。应允之余,他不由高看了裴有襄几分,进退有度,分寸得宜,比之世家大族的当家人还要能干。

这样的人,当真是翩翩的仇人?会不会其中有何误会?

赵申正要开始问询翩翩之事,院子里头赵立山的喊叫一山高过一山,从骂魏峭再到裴有襄,都是军中男人不入流的糙话。

裴有襄听不懂,能从只言片语里组成难听的字句,她不吭声,只把讥讽冷笑的眼神垂在赵申身上。

魏峭在心里为裴二小姐大杀四方鼓舞时,不忘为赵申译了遍眼神的意思:“裴二小姐在说,将门教养不俗,见识到了。”

杀穿战场的将军,头回有种抬起头的感觉,耳根子发烫,起步去了院子里,他非要把那崽子打死不可!

裴有襄要去看热闹,跟随走了两步,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用你多嘴?”

魏峭笑:“我是好心,你还不乐意了。”

裴有襄:“哼。”

女郎娇矜抬了抬下颌,走在他前面,魏峭唇角翘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亦步亦趋跟在裴有襄后边儿,脚步轻快得很。

赵立山已经挨了五十多杖,臀腿上的血滚烫袭人。

他却觉得没什么,这杖刑八十在寻常人身上,打完后大概率没命,可要是落在他们军中,触犯军规的士卒三天两头挨顿打,都是常事儿。

他身骨硬,硬抗几刀都不成问题,区区八十杖都不够他皱眉的。

可再硬的汉子,想到心爱的女郎都得软了心肠,他生怕裴有襄魏峭会对翩翩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情来,心急如焚下才骂了起来。

他把人全都骂了出来。

他爹冲过来就踹了他一脚,踹飞到了裴有襄裙底下,他狠狠抬眼想瞪她一眼,不曾想一仰头,芙蓉色绣玉兰花攒珠绣鞋冲着他脸踩了下来。

狠狠一碾。

“对不住小将军,没瞧见。”裴有襄淡淡收回脚,嫌弃地在他衣摆上擦了擦。

赵立山:“……你……”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女郎!!!

“将军先别恼……”裴有襄说着话走向赵申,一不小心踩在了赵立山手背上,又是重重碾下去。

赵立山皱眉呲牙,他看明白了,裴有襄就是故意折腾他!

裴有襄像是听到赵立山的闷哼,疑惑转过头来,已经做好抬腿踢在他伤口上的准备。就在这时,黑影从背后飞窜出来,一把护在了赵立山身上。

于是裴有襄就踹在了魏峭腰上。

赵申:?

赵立山感受到身上重量,还以为是翩翩舍身护他,感动下含情脉脉转过头去,对上魏峭隐忍的黑脸。

赵立山:???

裴有襄也愣住了,魏峭又在发什么疯病?

魏峭强行把翘起的嘴角按了下去,紧紧护着赵立山深沉说:“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兄弟,你再想杀我,我也不会记恨于你,她的折辱,就让我来替你受。”

赵立山:????

魏峭横眉对着裴有襄:“莫要再戏弄立山,让我来!”

端是兄弟情深,正气凛然,要救至亲兄弟于水火,不知道的还以为魏指挥使鬼上身了。

他不是鬼上身,而是见不得裴二小姐踹赵立山,凭什么他粗莽没脑子不讨人喜欢还能被她踹?他也想啊!

裴二小姐这脚踹上来,他还闻到了凛冽浅香,是她衣裙上的味道。

好香好香,他贪心地想,要是再来几次就好。

旁人离得远,只有裴有襄才能看到魏峭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她品了品,大概含着骐骥与雀跃。

这让裴有襄想到上回在鹤山中的山洞里,她为他拔箭时,他曾露出过相似的神色。

她生起了个莫名的想法,魏峭这厮不会有受虐倾向吧?别人越是打他骂他,他越是兴奋不能自已。

不会吧?世间能有这种癖好的人?

这么一想,甭管有没有,裴有襄一眼都不想看到魏峭,扭头回堂中喝点茶水去去晦气,懒得再管赵立山如何。

魏峭不死心的:“怎么?裴二小姐不敢了?动手啊。”

裴有襄走得更快。

她不在,魏峭觉得无趣,马上撒开赵立山起身,懒得再演。

他是演的,赵申却放在了心上,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化作长长的叹息。

杖刑还没完,赵申叫副官把人拖过去继续,这回赵立山还沉浸在“狗贼为何会护我”中无法自拔,挨打都没了声儿。

赵申掩饰住复杂的心绪,折返回厅堂中,屋里气氛凝重。

他清了清嗓:“裴二小姐想要的公道,我已经给了,该论一论翩翩想要的公道了。”

倪翩翩是渠阳人士,祖上曾以仙草绘彩瓷名声大噪,可惜大祁素雅为风,彩瓷式微,倪家就此没落。

正如魏峭先前所查,她有个烂赌的爹,病重的娘,还有个被卖的姐姐。

姐姐有烧瓷的好手艺,被琼蕊轩下的作坊买走,那之后,姐姐偶尔会偷摸给倪翩翩些银钱傍身,直到两年前,她再也没见到过姐姐。

倪翩翩本是要去寻姐姐的,可就在这时,她被父亲卖去给人配了阴婚,她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只能前去瓷坊投奔姐姐。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得到的只有姐姐病死的消息。

瓷坊管事以“拿走姐姐遗物”的说法,将她骗到作坊后院,一榔头敲下去就没了意识。

倪翩翩醒来时,她正被人押送着去什么地方,除了她之外,身边还有好几个貌美年轻的女郎。夜黑风高,途中有位女郎忽的发了病,她趁乱逃了。

没多久便被人追了上来,她脚下一滑掉下了山崖。

或许是冥冥中天意注定,她竟在山崖下瞧见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但从余留下来的物件上,倪翩翩还是认出了这就是姐姐。

更可怖的是,姐姐的肚子被剖开了,取走了子宫。

她不敢想,姐姐究竟遭到了什么非人待遇,又在什么情况下被抛尸在此。

悲痛之下,倪翩翩掩埋了姐姐尸骨,回渠阳城中报官。在这地界,乔氏如同遮天蔽日的大蛇,盘桓了整个渠阳,所过之处,皆无光明。

她刚到府衙,就被官差拦下,一路追杀,她在逃亡路上也瞎了眼,恰巧被赵立山父子所救。

事情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赵申说起来时,不禁感慨倪翩翩这样一个弱女子能遭受这样多的磨难,叹气说:“溪关与渠阳不远,我听了翩翩所说,马上就派人去查了。”

赵申面色一沉,“可是,渠阳都被乔氏挟制手中,无处入手,只打听到州府内常有妇人婴孩失踪。”

甚至赵申还派人深入探过底细,可惜都有去无回,而他又不能调动大批军队去办私事,才想借回京述职一事,向天子禀明调查。

倪翩翩沉痛地捂着脸啜泣:“姐姐不是头一个失踪的,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乔家背后的裴二小姐、太后活着,就永不会结束。”

倪翩翩不信那傀儡般的天子,真有本事把手伸到渠阳,与其依靠那些高位之人施舍的公道,不如她自己争上一争。

她想除掉太后,可她连面都见不着,只好退而求其实瞄上了裴有襄。

恰好赵立山对魏峭存有恨意,自柳家行刺失败后,她筹谋了出一石二鸟的计划。她从中斡旋,找上萧芸姬合作后,再说动赵立山在鹤山动手……

就差一点,她就能杀掉裴有襄这个祸害了。

听完事情始末的裴有襄已经顾不得去想魏峭的变态癖好,震撼于他们口中的失踪案里,天高皇帝远,她与乔太后对渠阳不能尽知。

若那真是事实无误,事行多年,她们脚底下不知该垒了多少无辜妇孺性命?

不说这些猜想,裴有襄本就受不了身上有脏水,何况还是跟乔氏捆绑在一起的,比吃了苍蝇更要让人难受。

魏峭:“世叔误会了,二小姐出了名的正直清高,绝不可能支使渠阳乔氏做出这种事情来。”

裴有襄咬紧后槽牙,吃苍蝇固然难受,被魏峭这样子阴阳怪气,她更不爽了。

“我若单说不知情,你们未必会信。”裴有襄根本受不了,马上就下了决心,“将军给我两个月时间,我必会查明真相,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不问自作聪明的当事人倪翩翩,更不会问脑子塞满腱子肉的赵立山,而是直接对两个人的大家长赵申说的。

只有他能做主。

裴有襄挺立不折身影与坚如寒冰的目光,像她只要去做,便能成任何事似的,很难不叫人信服于她。

赵申没来由就信了她,应允下来。

裴有襄不再耽搁,起身行礼离开,其实她对事情尚有疑虑之处,但想到满屋子都是她厌恨的人,就忍耐不下,倒不如她自个儿去查证。

她在想事情,没选择乘车马回宁国公府,沿着坊市与梨河湖慢吞吞归家。

春夏还以为她在思考渠阳的事情,不曾打搅,不想到了宁国公府外,裴有襄下了决定,眯了眯眼睛,指着正门旁的砖墙道:

“就在这处开个小洞,日后魏峭敢来,就让他从这儿钻过去,好叫我报了今日羞辱之恨。”裴有襄不忘提醒:“对了,定要写上:魏峭所用四字,叫人人都来瞧才好。”

春夏忍俊不禁,原来小姐一路上那凝重的样子,是在想这事儿。

事情是傍晚吩咐下去的,天刚刚擦黑,魏峭所用狗洞就凿好了,应裴有襄要求,那醒目的四个大字招眼至极,凡是路过的都得多看上几眼。

裴有襄与魏峭这日的交锋,不出意外出现在了饭桌上,无不在说:

“要打起来了吧?裴二小姐和魏指挥使要打起来了吧?怎么还没打起来?急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