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
少女面上有一瞬难堪之色闪过,脸蛋儿也跟着红扑扑的。老太太便心知自己猜对了。
“是我老婆子无能,才害你……陷得这般境地。”
“他对你好吗?”
“可有对你做什么过分之事?”
“譬如肆意羞辱、打骂、趁机报复之类?”
少女摇摇头:“没有的。”
到底曾经是正儿八经的世家门庭,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高门贵女,自有做人的原则底线。
原还担心祖母得知她“自甘堕落”,妄图以色侍人而换取生机,说不定感到失望难过,觉得她没有气节。
眼下松了口气。
“祖母安心,他待我……很好的。”
先前初见面时,瞧着孙女一身轻衫华服,面色红润,坐的是双马并骑的彩帷香车,还有下人贴身服侍,气色也一改曾经流放路上的憔悴落寞。
老太太便已猜到,那人应该待她还不错的。
此刻听薛窈夭亲口说出来,老太太心里到底踏实不少,也说了自己是如何猜到原委,“前日抵达幽州,在官府走了一遭,出来后祖母见过那孩子,还听那姓穆的商旅头子唤他殿下。”
指的是穆川穆言。
当时老太太着实感觉震惊讶异,再回想穆氏兄妹似乎很早就已经跟着他们了,一路上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又是好一阵“细思极恐”。
回过神后,老太太视线掠过少女莹白颈项,细看之下不由得又是一怔:“你颈上这些印子……?”
薛窈夭:“……”
已经散了很多,且特地用粉黛做了遮挡,竟还能瞧出来吗?
见她眼神闪烁,老太太稍一思量,心下又是好一番五味陈杂。
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经不大合适,能走到今日还四肢健全,已是很不易了。
路上见闻、琐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了解了孙女如今处境。
照理该安心下来了。
可是。
“窈窈今后有何打算?”
若薛家人并非戴罪之身,孙女又已经跟那孩子走到一起,那往后大可以堂堂正正做夫妻。
却偏偏戴罪之身,对方又是皇室中人。那孙女就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只能沦为他后宅见不得光的存在。
即便如此,薛老太太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想薛家一朝祸事,门庭倾覆,连她自己娘家亲人,以及那些嫁进薛家的女眷亲属都避之不及,别说施以援手,没在背地里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活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被人捧着奉着,说来老太太也是头一遭真切体会到人情冷暖,人心凉薄。
再往深了想,怕被牵连殃及祸事,到底也不过人之常情。向落罪之人伸出援手,无异拿家族荣辱和家中男人的前程去赌,换作谁都不会愿意。
也正因世人趋利避害,老太太反而更加不懂。
那人图什么呢?
身处高位,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风险。
以及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所需要承受的代价。
“我不知道……”
起身去到窗边,少女抬眸望天。一夜暴雨后的央都天幕蓝得纯净,连朵云也没有,“其实祖母忧心的事情,窈窈已经想过无数次了。”
更还想过江揽州一朝反悔,又或将来哪天腻了倦了,不想再陪她“玩”下去了,届时薛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孙女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如何做,只能尽量满足他一切需求,尽可能的……用一颗真心,如果他要的话。”
“就当是报答他此番援手之恩。”
“孙女也不会再计较幼时之事,甚至会努力的……去补偿自己幼时对他的不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不计前嫌,发自内心地接纳我。”
至于名分,那种东西已是可望不可求了。
点点头,老太太又背过身子抹了把泪。
她这孙女从前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如今却……罢了。
既已经无法回头。
那便向前看也向前走吧。
和老太太聊完江揽州,又说了些今后瞳瞳和元凌该如何安排,是否要请先生教他们继续读书识字,又或干脆先这么过着。
窈夭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祖母,押送队伍里有个名叫曹顺的役差,后来他也一路跟着吗?抵达幽州时,他可曾见过江揽州?”
曹顺这个人,老太太并不知他是东宫暗影。
但曹顺一路上对薛家人颇为照顾,老太太对他是有印象的。薛窈夭当初离开桫州也给他留了书信,只是没告知他自己要去哪里。
“一路跟着呢。抵达幽州后,他们跟官府做了交接,并未过多逗留,想是忙着回京复命去了。至于期间那曹顺是否见过江揽州,祖母不甚清楚,可是他有何问题?”
“没有的,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当面跟他道谢……”
往后也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
从老太太房间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想到这日七夕,薛窈夭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前几日见不到江揽州,就光顾着焦虑烦躁了,竟没想过给他准备任何“礼物”。
身后忽有声音喊道:“阿姐。”
薛窈夭回头,入眼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本该如朝阳明媚,然而流放路上走了一遭,已肉眼可见比从前瘦了一圈儿,气质也不复从前明快。
乃是二房的堂妹,薛明珠。
“怎么了吗?”
“阿姐方便说话吗?”看了眼四下无人,薛明珠将她拉去一旁的亭子。
坐下后张了张口,薛明珠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从前在京时,薛窈夭跟二房关系不怎么好,薛明珠却是个例外。
这位堂妹从小就喜欢黏着她,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好些年,后来被她母亲逮着申饬了好几回,这才渐渐跟她疏远了些。
“是这样的阿姐,前日幽州……我看到三殿下了!”
薛明珠不傻,幽州至央都的一路,江揽州一直都在,曾护了她们一路的穆川穆言,竟原来也都是他的人。
加之他们言辞间提到“薛姑娘”,阿姐又在桫州莫名失踪。
薛明珠便猜到阿姐背后那人,大概率就是江揽州了,她也清楚阿姐与那人之间,曾有过极为短暂且不便道出口的“姐弟”关系。
此刻得到肯定答案,薛明珠有片刻失神。
再开口时她问得小心翼翼:“那阿姐你、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无所谓心甘情愿,一种选择罢了。”
人只要活着,就会不停面临选择。
并在诸多选择之中尽量挑出最“优”的那个。
伸手捏捏她的脸,薛窈夭又道:“别担心啦,阿姐在那边挺好的,往后也会每日都来看你们。”
“可是、可是阿姐心里真正心悦之人……”
话未完,薛明珠及时收住。
也知道如今再提太子已经不大合适。
于是她话锋一转,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的意思是……如果阿姐你,你不是那么愿意的话,明珠、明珠愿意代你去北境王府,与那位殿下周旋的!”
“……”
支着下颌的手微微一顿,薛窈夭总算明白,为何方才话题尚未开始,薛明珠便眼神飘忽,面颊也隐隐泛红。
“你,心悦江揽州?”
被这般被无比精准地一语道破。
薛明珠面颊肉眼可见地爆红起来。
好吧。
原来如此。
其实喜欢江揽州,并不是件多么令人意外的事。京中多的是大把听到他名字就脸红心跳的闺中女子,那些世家小姐们,私底下扎堆议论“三殿下”也不止一次。
薛窈夭印象最深的,是三年前的皇家狩猎。
那时江揽州尚未离京,有两名贵女为一睹他骑射风采,互相争抢更好的观赛席位,最终扭在一起打起来了。
那时她还在心下吐槽,那些姑娘都什么眼光,就那人也值得她们为之掐架?
实际上抛开私人恩怨,她一直不愿承认。
少时的江揽州在人群之中,其实一直都极为耀眼。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身上还有京中儿郎大都不具备的落拓嚣张,那种目空一切且不被驯服的气势,不仅活泼开朗的女儿们会觉得喜欢,成日被繁文缛节闺训的淑女们也会被那份气质吸引。
“这样好了,容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按道理,女子都有占有欲。
没人会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情郎、未婚夫、或夫君。
可江揽州不属于这三种身份的任何一种。
她作为他掌中“玩物”,又恰逢薛家人处境特殊,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多一个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万一江揽州哪天对她失去兴趣,又或她哪天不小心惹到他了,届时还有另一人能得他喜爱,于薛家人来说也是多一份保障。
这么想着。
“再过两日吧。”
“两日后我会派人给你递话,届时你把阿姐的猫送来王府,期间我想想看怎么安排,如何?”
不错,此番流放路上除了人,还包含一只品相十分漂亮的三花猫——薛窈夭从前的爱宠,一路被瞳瞳和元凌轮流抱着。
许是她答应得过分干脆,薛明珠有些不可置信。
反应过来后又喜又羞,“明珠都听阿姐的!”
离开别庄,天已经擦黑了。
华盖香车和穆言都候在庄外。
见她出来,穆言开门见山:“走,薛姑娘,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殿下先前派人过来传话,说送薛姑娘去城中花楼。”
“花楼?”
猜到她可能误会了什么,穆言哈哈道:“不错,就是薛姑娘以为的那种销金窟,酒池肉林泥沙俱下。”
“上车吧,今日特殊,晚了殿下可就被漂亮姑娘勾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