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长芳如入无人之境般巡视了一圈后,手里捏着根菜园子里还没长开的嫩黄瓜,一边嚼嚼嚼,一边跟郑雯抱怨:“还是你们舒服,住在秀水村,靠着河,洗啥都方便,我们朱家村吃口水都麻烦。”
跟以后村里家家打井不同,现在大家吃水都要去村头一口老井那儿打水,那口老井据说是民国就有了,有些年代了,供养了附近几个村的饮用水。
近一点的过来挑水,远一点的得拖着板车来拉。家家户户都置办了一口大水缸,以备日常吃水存储。
华长芳每回来都要老调重弹,搁她哥面前卖惨。她婆婆管的宽,从前把她盯的死死的,受了气的华长芳每回到她哥家,就看她嫂子一万个不顺眼。
凭什么我天天受那老虔婆的气,你就不用?她说的实在过分了,华长清也会不轻不重的呵斥两声。
说多了她就哭,她也不会像郑雯那样文哭,她要哭的气势逼人,哭闹并行,坐地蹬腿是一级武哭,满地打滚松开头发是二级武哭。
华咏章觉得她爸和她姑两个人不愧是亲兄妹,一个打人爱分级,一个撒泼也分级。
这会儿华长清出门了,今天大队那边有点事情,上头出新政,喊他去写标语。华长清的字在整个镇都数得上号,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属于那种人形印刷机。
他的毛笔字写得好,给他把刷子,他就能在大队的宣传墙上写印刷体,看了没有不夸的,华出纳特别喜欢这个时候,没喝酒都有种微醺感。
往日里华小姑都是拖家带口,这次是华长芳自己一个人来的,郑雯客气的问了两句,被华长芳拉住好一顿诉苦。
她寻常过来,只对华长清和华元璋有好脸色,真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女性,却打心底里就瞧不起女性。
华长清对外斯文有礼,虽然武力管教孩子,对妻子却没动过手,他只要冷脸一晒,郑雯被冷暴力一阵,就屈服了。
但是落地华长芳眼里,只能看到嫂子不用伺候公婆,不用挨打。明明当初结婚前,华长清跟郑老爷子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待妻子,生了儿子也随母姓。
哪知道一气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华长清深怕岳父大人旧事重提,就先和郑雯商量,说若再生一个儿子,便可记入郑家名下。
后来老五出生了,又是个女娃,郑雯还伤了身,再不能生了。
浩劫过后,郑老爷子去了,还宗之事无人再提。
华长芳没读过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可她觉得自己一生就是俩儿子,比她能识文断字的嫂子强一百倍。
反正文骂还是武斗,郑雯没有一头胜过她的,她来华家比在自己家都自在。
这次她丈夫和儿子都没来,郑雯问起,她立刻嚎道:“还不是那个老虔婆,又病了,总也不死,老朱就不跟我来了,怕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蹬腿。”
说完她换了个喜上眉梢的表情道:“向前快中考了,哈哈,不是我夸口,我儿往后肯定也是个大学生!”
郑雯讪讪的跟着说:“向前懂事了。”
“向发也没来,但是我出门前,他跟我说最喜欢他舅家的大粽子,等我回去的时候,可得多给他带几个!”她说完斜眼瞅了一下郑雯:“对了,前阵子听说平阳出事了,我要不是实在走不开啊,早就来看看了!”
郑雯神色有些怪异的撇开脸:“他好多了。”
“那就好,阿弥陀佛,咱们老华家独苗苗,吉人自有天相!”她咧嘴一笑,话音转低:“他舅妈,你也知道我们家向发,马上就二十四了,我家老朱的意思是赶紧给他把婚事安顿下来!”
郑雯一边摘菜,一边低声应和:“是该定下了。”
华长芳搓了搓手:“我都听说了,平阳那事,温大头家里赔了不少钱呢吧?巧了不是!向发结婚的彩礼还差三百呢!”
华咏章默默翻白眼,华咏贞咬牙切齿的翻白眼,只有华咏姝,最近受得打击多,正憋着股气没地方撒:“姑姑,你说你关心平阳,原来是关心他的赔偿款啊?”
华元璋被牛踩了是秀水村最近的大事,现在都进入尾声了,这人现在才来,满脸还浮夸的写着俩字:要钱!
郑雯没说话,但面无表情。华长芳挑眉:“华咏姝,你还没考上大学呢,你牛什么牛啊?考了几年了都没考上,我大哥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你这样的,以后要是嫁到沪城,你婆婆天天把你嘴打肿!”
……
华咏章悄悄溜走了,她去找华元璋,都快十点了,他还在睡觉。
一家子都清楚他现在身体好多了,但收了温家的二百块赔偿和一堆好处,华长清默认了儿子的做法,允许他继续装病。
上学要去,病也要装。
华元璋其实早醒了,华长芳的嗓子里就跟长了个扩音喇叭似的,但后面说的他并没有听清楚,这会儿他正躺着看一本武侠小说。
这是前两天放学的时候他的好兄弟们来看他,给他带来解闷的。他看的入迷,早饭都不想起来吃。
华咏章在他门前长吸一口气,敲门,推门,探进半个身子:“哥……”
华元璋慌乱的把书塞进被窝,一看是她,松了口气:“什么事!”
华咏章小声说:“姑姑来了。”
华元璋莫名道:“关我什么事?”
“姑姑说来要温家赔给你的那笔钱,给大表哥娶媳妇。”华咏章一脸无辜:“哥你可是受了好大的罪……”
华元璋一骨碌爬起来:“那是我的钱!”
他穿着大短裤,头发乱的跟鸡窝有一拼:“我的钱!”
华咏章想,都是你的钱,去决斗吧!
温长芳骂到口渴了,看着被她骂出眼泪的华咏姝,不耐烦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大过节的多晦气,我是你亲姑姑才说你,你就是没眼色,一天到晚读书也读不出个名堂来,去给我倒杯水。”
华咏姝转身就走,迎面看到她弟弟,只见华元璋气势汹汹的顶着鸡窝头和肿眼泡,见到她,气势一矮:“姐,你怎么啦?”
华咏姝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外走。身后同时传来华长芳的声音:“平阳起来了!哎呦,姑姑来看你了,听说你出事了,可把姑姑急坏了……”
华元璋耙了耙头发:“姑姑你来的也太晚了吧,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要钱?”
华长芳张嘴就接:“什么要钱不要钱的,你还小,哪懂这些?你去玩儿吧,这事我晚点和你爸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整个老华家的钱,往后都是我的!”
华长芳愣了愣:“是啊……可你还小啊!你大表哥要结婚,紧急关头呢!姑姑先借你的,你别不懂事啊。”
“哼,说的好听,只见你借,没见你还过!”
华咏姝倒了杯水,热气腾腾的,想把开水直接塞她姑姑的喉咙眼里。
这时候华咏章颠颠儿的跑来,快手摸了摸搪瓷缸子,被烫的一蹦。华咏姝被她的窘态惹得一笑,捉了她的手往脸盆的冷水里压:“猴急猴急的,没看到水冒着汽呢!”
“妈催我来端水。”华咏章说完,挎着小脸叹气,华咏姝气道:“我都想往她脸上泼水了,为什么妈这么能忍?”
“还不是爸惯的。”华咏章吐槽道,华咏姝赞同:“这世上到底什么东西能克住她?”
华咏章还真知道!
嘿嘿,儿媳妇,只有她儿媳妇能治住她!
说来特别好笑,前世华长芳在她大儿子结婚前去合八字,算命先生合完八字说很好,大吉。
巧的是她算完回家路上又遇到一位,那人在路上叫住她,说观她面相,以后一定要多行善事,与人为善,否则以后会受儿媳磋磨。
华长芳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未来的大儿媳不行,一定克她,但两家都过了明路了,彩礼都给了,万万没有叫停的道理。
婚后小两口处的不错,朱向发对媳妇一百个满意,但华长芳不满意,她心里老有疙瘩,总觉得儿媳妇现在对她毕恭毕敬都是装的,等她老了爬不动了,指不定有什么罪在等着她受呢!
那怎么办呢?她心里的坎子过不去,就可劲儿的造,整天鸡蛋里挑骨头,儿媳妇怎么做都不入她的眼,朱向发看不过去,跟他老娘吵,这下可惹了马蜂窝了!
华长芳觉得这都是儿媳背地里挑事,想破坏她们娘俩感情,于是更加咄咄逼人,整个朱家被闹得像一锅沸水。
她儿媳妇受不了,跳了河,好在被路过的邻居救了。
华长芳丝毫没有反省自己,她指着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气若游丝的女人,暴跳如雷,说她是丧门星,叫女方家里把彩礼赔来,人拉走,别死在她们老朱家院里了。
女方家过来把人领走了,彩礼当然没还,两家扯了几个月的皮,十里八村看大戏。
朱向发终于爆发了,跟他妈大吵一架,之后便一直抗拒再婚。华长芳得意了好一阵子,克她的女人终于被她赶走了!
但等到朱向发快三十了还没能结婚以后,华长芳终于慌了。
他们家名声在外,只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了一门亲事,然后华长芳终于迎来了她人生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