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嚣径直绕过她。
“堂兄!”少女又唤了一声,见仍然没有回应,有点着急,索性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胳膊。
谢尘嚣皱眉,挥开她的手。
“你是谁?”
少女从没受过如此对待,扁扁嘴,委屈报上名字:“谢无忧。”
“谢”这个姓氏代表很多,只要稍微了解谢家,就不会没听过谢无忧的名字。谢家子孙辈中唯一一个女孩,宠到连大名都取了“无忧”这种小字,“允”字辈的“允贤”一名反而被人淡忘。谢家百般呵护,养出这样一个娇纵又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然而谢尘嚣是真的不了解谢家:“不认识。”
“我是你堂妹。”谢无忧更委屈了,“祖父母一直在盼你回家,这次大伯和三叔专程拜访天澜宗,就是为了带你回去。堂兄,你为什么不肯回家?”
又来了,明明说过自己跟谢家毫无关系,但谢家始终纠缠不休,千方百计想让自己认祖归宗。
在谢尘嚣眼里,眼前柔软甜美的少女与那些古板生硬、满口家族大义,劝他回谢家的谢家长辈没什么区别,都打扰到他了。
“最后再说一次,我不觉得自己是谢家人,也不可能去谢家。”谢尘嚣冷漠道,“若是再缠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还是谢无忧第一次被人这么凶,眸子忍不住浮上一层水雾,咬着唇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都觉得谢尘嚣不近人情。
——这么娇美的一个女孩子,任谁都得心软几分,更何况她是血缘上的堂妹。
再说了,这可是谢家!四大家族之一的谢家!
培养一个顶级强者需要耗费数不清的资源,多少天资异秉者苦于没有资源支撑而中道崩殂。拥有谢家这样的底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只有谢尘嚣不为所动,看都没看谢无忧一眼,御剑向后山飞去,身影很快隐没在云间。
……
谢家造访本不欲张扬,私下邀谢尘嚣见上一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凭谢家的地位,几乎没人会不答应。
谁料竟会闹成如此尴尬局面,没几日便人尽皆知。
很多人都在暗中看笑话。
如若有选择,谢家也不想闹得太僵,可如今谢家的年轻一代根本不堪大用,这样下去,只会被其他三大世家踩下去!
一个绝世天才足以维护一个家族的百年荣光。而谢尘嚣天生剑骨,剑术卓绝,谢家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归谢家。
谢家家主备上厚礼,亲自拜访天澜,带上了谢家三长老,也就是谢尘嚣的亲生父亲。因担心谢尘嚣不喜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谢家主还带了几位孙辈,希望能以亲情打动他。
没想到谢尘嚣懒得跟谢家多费口舌,直接跑在后山躲清净。
谢家无权强行将谢尘嚣从天澜宗带回;但天澜宗也不好送客,毕竟谢尘嚣真是谢家孩子,这种世家都对血脉极其看重,更遑论谢氏以剑传承。
谢家甚至带来了祖传的龙泉神剑,因感知到嫡系血脉,剑在匣中嗡鸣不休。只要谢尘嚣一点头,他便是这把剑的新一任剑主。
“这话言重了,那孩子自己有剑,想必不会再接受一把新的剑。”
“我谢家神剑只有嫡系子弟能拔出,既然龙泉有心认主,他便是再多一把剑又何妨?”
天澜宗和谢家都不肯让步,局面一时僵持。
环境清幽的客居小院中,谢无忧正指挥侍女往檀木箱中装点珠宝首饰、灵丹妙药。
她虽不问族事,但也知道谢尘嚣对谢家的重要性。
她不明白为什么堂兄不愿意回谢家,在她心中,家族昌盛和乐,亲人熙熙融融,再美好不过。
怎么会有人不想有家呢?
谢尘嚣想到了传闻中跟谢尘嚣关系亲近的莫念,咬了咬唇,决定让她帮忙劝说哥哥。
那个少女如果真的跟堂兄关系亲近的话,就会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
院门开着。
谢无忧挥挥手,谢家家仆搬着成箱成箱的厚礼,鱼贯而入,将檀木箱堆在院里。
南厢房的薛英被这番动静吵到,向窗外看去,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通身气度不凡,娇美清新,如春日豆蔻。
结合最近的传闻,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谢七小姐?”薛英皱了皱眉,推开屋门走出去,“您来这里做什么?”
谢无忧明白是自己动静太大吵到院主了,便扔给她一瓶上好的清元丹。
“这个给你。”随随便便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道歉,反而是因为她给了补偿,而就更加理所当然了,“莫念在哪个屋?”
原来是找莫念的。
也能理解,毕竟谢尘嚣跟莫师妹似乎关系特殊,谢家会礼遇莫师妹,也在情理之中。
清元丹一瓶价值五百灵石,薛英犹豫了片刻,把丹药递回去:“我不要。”
“不要你就扔了。”谢无忧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接回来的道理。又问了一遍,“莫念在哪?”
薛英慢慢把丹药收起来,“她应该在学宫上日课,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回来。”
谢无忧:“这样啊。”
她没有等人的习惯,但这次可以破例,“那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吧。”
家仆殷勤上前,用上好的丝帕擦了擦桌椅,谢无忧这才坐下,随着她的动作,襦裙裙摆层层绽放,宛如夏日芙蕖重重叠叠的花瓣,流淌着珠玉般的辉光。
满地箱子就这么留在院中,敞着盖,阳光一照,灿烂得让人眼睛发疼。
莫念路过灼华桃林,折了一捧桃枝。
抱着桃枝走进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礼物和桌前坐着的谢无忧,莫念眉毛都没抬一下,自顾自拿起石桌上的土陶花瓶,去竹木水槽边换了新鲜的山泉水,将桃花插进去。
桌上摆着一个雕龙绘凤的首饰盒,花枝上的水滴滚落到一枝灵玉桃花簪上。
“这是送你的。”谢无忧见她目不斜视地从簪子上移开视线,扬了扬下巴,道,“谢家想请你帮忙。”
“如果是让我游说谢尘嚣的话。你们找错人了。”莫念不紧不慢地修剪花枝,“他的事不归我管,我也无法决定他的行为。”
谢尘嚣想做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愿,莫念从始至终都没干预过。
“可我听说别人说,我堂兄与你关系亲近。”谢无忧歪了歪头,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不重要。”莫念无意回答,只道,“我想谢尘嚣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不愿意与谢家扯上关系,也请谢家不要再来纠缠。”
“你什么意思?”谢无忧霍然起身,“想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家,这也算纠缠吗?”
莫念:“我是说,不要来纠缠我。”
谢无忧:“……”
谢无忧有求于她,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请你帮忙。”
娇美少女蹙眉,总是惹人怜爱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回家?谢家肯定会对他很好的啊。”
谢无忧是谢家最受宠的孩子,养得不谙世事,娇气单纯。她是真心实意地欢迎谢尘嚣回家,也是真心实意为他的拒绝而感到困惑。
莫念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谢无忧看不懂她的眼神,但莫名觉得不喜,于是端起下巴,倨傲又骄纵地回视。
“你可能不知道‘谢家’二字究竟代表着什么。谢家能给谢尘嚣的,远比你们想象中多得多。若你愿意帮忙劝说他认祖,我向你保证,你也可以破例进入谢家内门,谢家不会亏待你的。”
莫念有些想笑,静静看她一会儿,忽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小槐村吗?”
“什么?”谢无忧一愣,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你提这个干什么。”
莫念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她真的,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些世家。
莫念:“你把院里这些东西拿走吧。”
谢无忧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说服她了。
“这有什么可拿走的?就算你不帮忙,我们谢家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丧气的失败,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很不高兴,转身就走。
“等等。”莫念叫住她,指了指院中的东西,又说了一遍,“拿走。”
“我都说了,谢家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谢无忧转过身,语气很冲,“就这些东西,我谢家多的是。”
她眼神有一种被娇宠少女独有的骄傲和倔强:“不想要,你扔了便是。”
莫念几乎要笑出声。
她怎么可能要谢家的东西?
所谓世家大族,竟然傲慢到如此地步。
她笑意缓缓收敛,墨黑眼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冷:“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谢无忧与她对视片刻,薄唇抿起。不情不愿地抬手招了招,家仆鱼贯而入,有序地搬出箱子。
“七小姐,不好了!”
侍女匆忙闯进院子,神色慌张,“谢公子与三长老在后山打起来了!”
——她口中的谢三长老,正是谢尘嚣的生身父亲。
……
[我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然不会放任谢家血脉流落在外。你放心,你是谢家的嫡系,自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若你是因为你娘而置气。我向你保证,谢家可以补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
谢尘嚣有点烦躁。
他不在乎谢家,也无所谓过往,只想做无牵无挂的自由身。眼前这个男人是所谓的亲生父亲,但是谢尘嚣只觉得他很吵。
谢三长老见他油盐不进,忍不住面露怒意:“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谢三长老年轻时是个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荒唐事做过不少,潇洒风流,何曾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便宜儿子,他被父亲和长兄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祖更是放话,若是他不能把这个孩子带回谢家,那他也不用回来了。
然而谢三长老站在谢尘嚣面前,伏低做小,好话说尽,这孩子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冰冷模样,看自己的眼神别说是看父亲了,更像是看一个惹人厌烦的路障。
“你不要不识好歹!”谢三长老恼羞成怒,“若你执意不肯回去,我这个做爹的,就把你绑回去!”
谢家龙吟剑法名动天下,谢三长老有意管教儿子,骤然发难,一出招便是最具威仪的“斩山河”,金光大作,隐有龙吟。
本以为他一个金丹,对付炼气还不是易如反掌,没想到对面一把寒剑自下而上一挑,举重若轻,挑破他剑势。
“这就是谢家剑法?”
动作未停,谢尘嚣随手临摹他的招数,长剑纵横如龙,竟也是一剑“斩山河”!
龙吟清啸,金光爆开,虚虚一道龙影随剑势奔腾澎湃,已是有了千年前谢家祖师的三分峥嵘。
谢三长老靠丹药堆上去的虚浮修为难以支撑对局,不过半柱香,衣冠尽乱,跌坐在地。
周围聚拢了一众被打斗吸引来的弟子和谢家家仆,窃语私议。谢三长老又是羞恼又是恐惧,口不择言地怒斥道:“你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狂妄,怎么,你难道还想杀了你亲生父亲吗!”
“父亲?”谢尘嚣嗤笑一声,寒剑直指谢三长老的咽喉,清泠眼眸中满是浓重戾气,“我母亲和我师父皆为我所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垂眸望着谢三长老这张脸,忽觉杀了他应该是个好主意,一是谢三长老实在烦人,二是如果杀了他,谢家是不是就能善罢甘休?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全然不在意这里是哪,他杀的又是谁。
剑刃带起杀气腾腾的罡风,谢三长老瞳孔骤缩,寒意丛生,眼睁睁看着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
周围人发出抽气声。
铮!
剑刃相接,一道剑光以柔软安抚的力道,拨开了谢尘嚣的剑。
谢尘嚣看了来人一眼,不质问,不反抗,随她心意,就势收了剑。
莫念:“天澜宗规第七条,门派内严禁杀人。”
她说着,古井无波地看了地上的谢三长老一眼。
谢尘嚣:“我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条宗规?只是不在意罢了。
莫念:“不,你不知道。”
谢尘嚣微怔了一下,顺着她的意:“好,我不知道。”
莫念了解他,所以她拦他并不单单因为宗规。不过这些她不用多解释,说就够了:“不能杀。”
谢尘嚣也不多问,只是干脆点头:“好。”
莫念垂下眼睫,俯视谢三长老,道:“那条宗规,我是在与您说。”
“你又是谁?”谢三长老惊疑不定,狼狈地爬起来。
围观的人很多,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硬着头皮,有心维持最后的体面:“我谢家的事与你何干?”
“谢尘嚣并非谢家人,他的事也并非谢家的事。”莫念平静反问,“他的事,与谢家何干?”
“他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他姓谢!”
……明明已经说过这么多遍,怎么还听不懂人话?怪不得谢尘嚣觉得他们烦。
莫念的耐心也快告罄:“那让他跟我姓。”
“你、你!你太过荒诞。”谢三长老被她这番话气得肝疼,再看谢尘嚣,这便宜儿子脸上却并无异色,他的肝更疼了。
莫念道:“若是再纠缠不休,天澜山上虽禁止私斗,但山下可没这规矩。”
若是换个人来说这话,谢三长老一定会觉得是个狂妄的笑话:普天之下,谁敢对谢家出手?
但这话出自这少女之口,谢三长老只觉得心口发冷。
是的了,谢尘嚣真的会这么做!
谢无忧御剑匆匆赶来。
她修为不济,御剑也是歪歪扭扭,但她顾不了这么多了,提着裙子跳下剑,抬手一挥,家仆上前,阻隔人群。
无论如何,谢家不能被外人看笑话。
“三叔,我们先回去。”
谢三长老失了面子又受了伤,再呆不下去,被侍卫搀扶住,欲离开此地。
谢尘嚣忽然问:“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谢三长老愣住,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他的母亲。
他连她的相貌都早已淡忘,更何况名字?况且,一个青楼花魁,从一开始,他就没想知道她的名字。
见谢三长老半天说不上来,谢尘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雾气褪去,只余下了清泠泠一片:“原来你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