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夜【修】(1 / 1)

我见观音 雕弦暮偶 2191 字 1个月前

瓜州以西,万佛洞里神窟林立。

宣榕从年初等到现在,才等到八月中旬流沙消停,能前往朝圣的时机。

时间过得很快,中秋将至,后院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后院时,宣榕正坐在亭中,轻声叮嘱扫洒的仆妇们:“……近来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米熬化一点。还有仔细小童们的风寒,别让他们打闹太凶出冷汗。我不在这半月,劳烦三位了,一切照旧便是。”

这些仆妇是被请来的当地人,精挑细选过,为人淳朴可靠。

宣榕给的佣金又向来丰厚,她们憨厚点头:“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何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一切采买都备至妥当。”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闻言,宣榕笑道:“那好呀,等明日前门换好,我们就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

她指挥过千军万马,敦促这些工匠各司其职再简单不过。工人们赤膊上阵,扣螺栓、打铁帽、扶门框,捣鼓得热火朝天——

就在众人喊着“三二一”,合力立起铜门之时,忽然,昔咏似有所感,猛然抬眸瞪向街角,但街角空无一人,只有行医的江湖郎中拎着旗帆悠悠走过。

她只能压下疑虑,心道过于草木皆兵了。

并无人偷窥盯梢。

可就在昔咏抱剑离开后,拐角处有人重新出现。

他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座老宅,因为前段时日家法伺候,腿脚还有些一拐一拐,本来还能算得上清俊的样貌,也因此扭曲阴暗。

许久之后,他才对着家丁道:“给我盯死他们行踪。只要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纳’入府中。越是人尽皆知,越是声势浩大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也别想撇清关系了!”

家丁心惊胆战:“少、少爷……可可是老爷说了,不准再冒犯容娘子!她可是州府过来的……”

“我爹呵,就在那做春秋大梦想巴结到上司呢,哪可能。”曹孟弹了弹袖袍,“皇后娘娘三十二辰寿,举国二十八州府,每个州府都要进献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而每个州下面数十郡,每郡下面又数十县——而我们不过是瓜州一县,牛毛之一。你说咱们州府大人会派出多少个这样的小画师各县采风绘制,最后挑选呢?”

他到底读过几年书,冷笑一声:“这么个小画师、小人物、小蚂蚁,也值得这般小心谨慎?看他们平日低调做派,哪像有什么背景!等进了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觉得有理,没敢再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利索,曹孟也知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便恶狠狠道,“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齐国地大物博,异地不同气候。

宣榕从京中来信得知,今年蜀中夏汛,洪灾严重,很多地方甚至泥石滚滚,山陵崩塌。

但西北居然一整年都干旱少雨,入了秋后,干燥得能让人脱掉一层皮。

又是连续几日艳阳高照,经过蓝月泉、古驿站,快要抵达万佛洞时,风沙越发喧嚣,唯有昔咏灌了内力的声音依旧清晰:

“郡主您看,万佛洞——”

宣榕顺着她指尖方向看去,连绵的石窟拔地而起。

随着骆驼走近,漫天神佛映入她琥珀色的双眸,夕阳染红巍峨佛像,也浸没在她身上,让她也成为这瑰丽画卷中,惊心动魄的一笔。

她微微晃神,难得开口赞叹:“窟藏画,壁含光。仙姿绮绘韵悠长。”【注】

宣榕的成长伴随着大齐迈向鼎盛。

她出生那年,大齐北破胡疆,南定百越,东征燕国,西胜大凉。

举国安定,万国来朝,她见过太多奇珍异宝,按理来说,不应动容,可此刻,却还是被万佛洞的宏伟晃了眼——

神佛拈花静坐,沐浴落日余晖。

壁画里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即将袅娜飞天。

这景色太过震撼,宣榕心动不已,下令休停,命侍卫们拿出羊皮卷轴和笔墨,她随意找了块石头,也不嫌脏污,席地而坐,执笔描摹。

日光很快西沉落地,夜幕降临。

戈壁荒野,夜间冷得很快。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枝,轻声请示:“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宣榕轻轻颔首。

三个侍卫便忙碌起来,劈柴架炉、烧肉闷奶,忽然听到宣榕又道了句:“临行前从酒楼买了几份月饼,大家分着吃吧。跟着我远行在外,离亲别友,诸君这一年以来辛苦。”

除却昔咏外,另两个侍卫出身公主府。

这对孪生兄弟和宣榕一同长大,比她年长一两岁,相较旁人与小郡主相处更亲近,可也不敢居功造次。兄长容渡忙道:“郡主言重。”

而其弟容松则长臂一伸,捞出布袋中的油纸包裹。

打开后,端详数眼,惊讶道:“咦,田记?生意这般好,都开到西北来啦?”

田记在京中有名,每日宾客盈门。

宣榕停了笔,失笑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字?”

月亮在崖壁间露出浑圆亮色,容松看得仔细了几分:“……由?!”

他震撼了:“怎的款式和京中一模一样!抄的吧?!蹭口碑的?”

兄弟二人都生得俊朗挺拔,却是两种气质。

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昀昀,容渡许是因为有兄长这个身份在,更沉稳冷硬。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抓起一块月饼,笑嘻嘻地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道:“哪只眼看到我嫌弃了?郡主备的,石头子我也找咽不误。”

众人围着篝火而食,这个中秋多少算是有了氛围。

不过,宣榕到底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既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也牵挂安置在瓜州城里的老少。

焰火的暖光描摹在她精致侧脸上,一缕青丝自颊边自然垂落。

她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宣榕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下意识否定:“……怎可能?!牧民会猎狼,这个季节,狼群应当青黄不接才是!”

宣榕侧了侧耳朵,声音温和:“昔大人在西北驻军过,论当地风俗环境,比我熟悉。可我确实听到狼嚎了,或许是漏网之鱼?”

宣榕自幼六感惊人,昔咏不敢懈怠,立刻道:“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从行囊里找出牵绳飞爪,猛然甩出嵌入石壁,借力攀高。

待站稳脚步后,拿出千里眼远眺。

宣榕不知道昔咏看到了什么。

但月色皎洁,她的脸色逐渐难看。

终于,她收起千里眼,几个起跃落下,稳身在宣榕面前。

脸色竟然可以称得上是铁青的。

宣榕隐约有了预感:“可是还有军队和鹰?”

昔咏站得绷直,紧抿唇瓣:“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而来。前者不足二十,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但后者……”

她顿了顿,罕见地显出几分犹豫。

一旁,容松沉不住气地催促:“多少人?什么情况?您快说呀!”

“起码五百人。”昔咏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她甚至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双剑,这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察觉到危险时,最下意识的动作,“都披坚执锐,训练有素。其上伴苍鹰,其侧伴雪狼,郡主,这不是我齐的人,他们是——”

宣榕静静听着,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才轻轻开口,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和昔咏严肃的表情不同,她脸上没什么情愫。

像是沉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怎么擅自闯入此处了?”

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喜欢熬鹰驯马,战力非凡。

可十几年前都被戚叔打服了,绝不会贸然来犯才对。

“内斗。”昔咏到底敏锐,咬牙切齿道,“他大爷的,追人追到我们地盘上来了!容渡容松,把篝火熄灭,附近痕迹抹去。”

然后,像是怕吓到宣榕,昔咏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郡主,您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宣榕却摇了摇头:“被追的那批人,慌不择路逃命,只会奔向这边唯一的掩体的。”

三个侍卫无言以对。

宣榕温声问道:“爹爹曾说,昔大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再加上阿渡阿松助你一臂之力,这五百兵卒,你有几成把握能突围?”

昔咏单膝下跪,实话实说:“若只有臣一人,拼死突围不在话下。可您……”她硬着头皮道:“让您有分毫损伤,都是微臣罪过!更何况,微臣担心,有这个胆子闯我边境,为首的将领只怕是心狠手辣之徒。”

宣榕懂了——这是在说几无可能。

于是,她叹道:“无事。”

在三个顶尖高手快要崩溃的气氛里,她倒显得面色如常,白皙的手腕抱住卷轴:“收拾一下,正面交锋没有胜算,我们还是能躲一躲的。”

昔咏:“……是。”

数里开外,耶律金在马背上喘着粗气。

他紧攥缰绳,手背泛白,偶尔侧头看去,余光里,能看到兄长的头颅——被追兵随意挂在马鞍上,随风夜吹,呼啦作响。

狰狞的头颅也像是给自己的催命符。

而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哪怕在望都寄人篱下,他们都不屑一顾的弟弟——

正弯弓搭箭,漫不经心对准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惊,立刻趴下身躯。

可那箭尖陡然下压,裹挟戾气而出,又狠又准地正中马腿!

耶律金被骤惊的马甩了出去。

在空中坠落,行至末路的那刻,在夜色里兄弟二人隔空相望,耶律金才赫然发现,他这位弟弟放任他们逃窜,也许……

也许是怀着恶劣趣味,猫捉老鼠一般,看他们垂死挣扎!

否则以其箭术,方才能一击致命!

耶律金只以为要死在当下。

刚要绝望闭眼,忠心耿耿的心腹纵马而来,险而又险接住了他。

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就被主子拽下了马。

耶律金重新端坐马上。

烟尘席卷,露出他一双写着不甘心的眸子。

在无言呐喊咆哮。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得青山在,不怕日后不能报仇雪恨!

这么想着,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深处唯一的岩壁驰骋而去。

这引来苍鹰厉啼,穷追不舍,为身后骑兵引路。

而嘹亮鹰啼极具穿透力,这次,终于结结实实撞入宣榕的耳里。

她正靠在狭窄石壁之间,头顶是一线即细的星空。

陆陆续续的,耳畔传来铿锵的兵戈交接,踏沙的马蹄窸窣,离弦的箭矢窸窣。

最让人无法直视却又无法忽视的,是连绵不绝的惨叫。

昔咏倒是不怕,可一想到小郡主从未接触过这些,就头皮发麻,慌忙想帮宣榕捂住耳朵。

被她轻巧避了开来:“无事,还是快搭潜望镜吧。”

昔咏愣了愣,只得领命照办。

这是一种战时会用的折镜。

很快搭建完毕,经过数次折射,岩壁之内能看清外面实况。

宣榕静静望着最近的琉璃片。

上面,唯一存活的骑士驾驭快马,神色怆然地朝这边奔来。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痕,羽箭总是与他擦肩而过,戏弄一般划出点皮肉伤,并不致命。

却极为磋磨人的心性。

直到他快要崩溃,身后人像是终于玩够了。

一道急促舌尖哨音响起,紧追不舍的雪狼闻讯而动,凶猛地扑腾而起,将快马掀翻在地。

宣榕看到,骑士在沙土里狼狈地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在他面前,万千佛像,宝相庄严。

于是,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助,或是临终前痛苦地忏悔。

但他只发出微弱的一声气音,就无力倒地——

一只利箭破空而来。

贯穿凡人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终于看清死者的面庞。

她瞳孔猛缩。

这是……耶律金。

当年在来齐质子中,排行第二。

那胆敢追杀他们的人,只可能是……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颤的弓,漫不经心吩咐道:“来人,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里。”

和回忆里的稚嫩青涩不同。

已是成年男子的声线。低沉迷离,散漫慵懒,像望都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

但偏偏又带了一丝森然杀气。

让人想起西北的烈酒与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