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吹白了银杏枝。
叶姝跺跺脚,把鞋上的积雪抖落。
教学楼前的梯子铺着活动用剩下的红毯,防止行人因结冰脚滑。
刚收好伞,她身后倏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几句少年之间打闹的玩笑骂声。
追赶的几个少年横冲直撞,来势汹汹。叶姝怕他们玩得太尽兴,自己遭受波及,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
却刚好踩到防滑毯以外的区域。
鞋底打滑,一个偏身就要跌进雪地里,有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叶姝心有余悸地站直,头发在狂风里乱舞,回头一看,竟是位男生。
唇红齿白,乌青头发也跟她一样乱飞,上边盛着一层薄雪。第一反应竟是把他比喻成松枝。
“呀!”
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余光瞥到他脚边散落的一地书,叶姝忙蹲下身去给他捡,“不好意思啊,撞掉了你的书。”
他愣了会儿神,才跟着蹲下,声音小小的,“没关系。”
开学已经大半年,他的每一本书都保管得很好,尤其页脚,没有像郁深那样,都快卷成吐芽的蕨菜尖了。
可现在却躺在地上,沾到半融半干的雪,污浊的泥水印在书页里。
叶姝看了都心疼,匆遽地在口袋摸了摸,掏出纸巾给他擦书。
不免要翻开,注意到扉页上他的名字。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撇一捺,遒劲有力,松筠般跃然纸上。
“江望川?”
京津有条河也叫望川,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带,朝明夜暗,养活千年历史。只一眼,叶姝便被这个名字惊艳到。
“江同学,你名字真好听。”
与她的大方明媚完全相反,他捺低了头,声音低得几近透明,“谢谢。”漫天嬉戏声里,他比消融的雪还轻。
最后她道了谢,跟他抱着书一起上楼。一个往三班走,一个朝七班去。可能就这样不再有交集。
直到她特意跑到班上找他,送来一杯热奶茶。
“江望川,门口有人找你。”
这样一句话他在学校总共听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一次是大姨带他办理转学。
每次他都要从狭窄的课桌走廊挤出来,费力拨开人群。
这回所见比以往都要明媚,也超出他早已不再期冀的童年幻想。
不是从天而降的钢铁侠,也不是要带他冲出地球的外星人。
她只是她,那个在雨天借了他一把伞,现在还要冒着大雪,为他送来一杯热奶茶的小姑娘。
“谢谢你上次扶住了我,我还把你书弄脏了,对不起啊。给你买了一杯奶茶,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谢意。”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而他也依旧没法拒绝她的任何好意。
01
走廊空寂,身后洗手间不断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
酒店铺着一层地毯,叶姝光着脚走在上面不会觉得冷。转弯按下电梯,门开的时候,许知正好站在里面。
见她光着脚丫,头发也有些凌乱,眼里当即露出惊讶,“你这是怎么了,还把鞋给丢了?”
“喝醉了,扔了。”
她紧紧靠在电梯扶手边,婴儿般抱住求生绳索。
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不断减小。跟游戏里的生命值一样,从两位数降到个位数,最后变成一,失重感陡然停了一下。
她的视线开始摇摆不定,影子有两个,世界也倒了。
高楼倾塌,灯光坠地般晕眩。
“呕——”
许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拍了拍她的背递给她,“你喝了多少?”
她不说话,只是佝着腰吐,最后吐得没力气,还想坐地上。
满是她的呕吐物,这哪能坐。
许知眼皮一跳,手脚利落地拉她从电梯里出去。
夜风有点凉,从酒店大堂门口吹进来。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即便知道酒鬼的话没几句清醒,但还是耐心询问,“要不要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接你?”
“不要。”
“总得回家不是?”
“我没有家。”
许知愣了一愣,眼中露出一丝痛心,终究没再继续跟她往深了说。
替她拢紧衣服,让她坐在大厅沙发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我送你回家。”
“学长。”
“嗯?”
她傻乎乎笑了一声,身体往后一倒,陷进沙发里,声音也变闷变沉。
“我好难过。”
许知没说话。
只看见她目光空荡荡,失了焦,仿佛玻璃珠子表面起的雾,整个世界都昏下来了。
02
每次喝醉叶姝就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这次梦里江望川跟她发生了巨大争执。
醒来的时候,她还没从他可怖的表情里抽离出来,等回过神才发现,其实江望川从没有那样过。
郁深倒是更有可能。
嘴干舌又燥,她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家。
现在是凌晨两点,床上却一片空荡荡,夜灯也开着。
身上的衣服她还没来得及换下,隐隐约约记得是江望川接她回来的。
细想也就明白,大概率许知找人要到的联系方式。
叶姝找到手机给他道了声谢。
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发现书房关着,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他深夜里还在办公。
叶姝倒了杯温水准备端过去,门刚开,他抬眼看了她。顿了一顿,方才低头,继续对着电脑对面的人说话。
她略略扫了眼电脑对面,满屏外国人的大头?
他在开跨国会议,说的是英文,发音标准且流利,带着一口英式慵懒腔调,有点贵气。
轻轻将水杯放在他桌上,叶姝面上有些怅然。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在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她却被诅咒被封印,再也没办法往前。
深知不会好起来了,所以这种认命感让她无所适从。
不论高中还是大学,她的英文成绩最好。演讲、作文、听力,样样高分。
听说做医学生还得看很多全英论文,所以她英文学得最用功,高三就把六级单词背完了。
如愿以偿考进京大,却在大二退学,功亏一篑。
六七年都过去了,偶尔她会翻开小说看看全英文原著,单词也还算熟稔。只是光记得单词有什么用。
有些机会没了就是没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那位被所有人表扬夸赞有前途的、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最后只剩寥寥四字形容。
——不过如此。
03
一旦半夜醒来就很难再睡着。
轻轻合上书房门,叶姝拿了衣服去洗澡。
跟江望川在一起后便很久没再碰酒。
失眠的时候她将希望全寄托在酒上,醉了才能睡着。搬来他的别墅,因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她戒了酒。
男人都爱温柔听话好掌控的女人,叶姝便在江望川面前做那样一个女人。哄着他高兴,于她有利无弊。
很早便听说他不简单,不然一个高中年年吊车尾的人,怎么有能力在高三最后一个月完成逆袭。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其实与叶姝无关。
因为江望川缺的,只是一个能阻隔江家塞女人的存在,同时漂亮上道,还能替他暖暖床。
而她,也终将收拾行李从别墅离开,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再也不回来。
早便脱离了那群有钱人的圈子,叶姝知道想再回去难上加难。她也不想回去。
因此从未有过能跟江望川天长地久的想法。
不爱咖啡还要点,喜欢糖却不加,实在太傻。她边解扣子边摇头。
上衣缓缓褪下。
叶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熟悉,忽又陌生。
伸手抚摸肩上衣痕,一小块因为受力而短暂凹陷的肉。
伤疤似的烙在那,不一会儿便消散。
任谁都看不到真正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