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府阖府上下静得只有雪花落地的窣窣声,庭院内负责洒扫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握着扫把,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惹得主子更加心烦。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椿茂堂前的空地上炸开一地碎瓷,滚烫的茶水汩汩而流,先是融化了积雪,很快又结成了冰。
堂内传来卫钐的怒吼:“光天化日胆敢当街行凶,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再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帮贼畜牲给挖出来!”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烧火的小丫鬟吓得缩紧了脖子。
昨夜两个护院扛着一卷破席出了角门,大伙儿都知道那里面躺的是丹桂,想当初丹桂在二少爷院里是何等风光啊,可现在不也是说没就没了?
他们为奴为婢,生死全凭主子心意。
丫鬟们跪在炭盆边,怯生生地抬眼看向主母刘氏,见她面色不霁,各个大气不敢出,手里的扇子挥得更快了。
刘氏揣着貂皮手捂,恹恹地靠在软椅上,卫钐的咆哮声直往她耳朵里钻,这几日家里不得安生,一想到卫昭萎靡不振的样子,她的头就越发痛得厉害,她嘶了一声,身后站着的妈妈立即上前为她按揉穴位。
游廊的另一端,管家急匆匆地赶来禀报:“回夫人,老奴天不亮就在那儿候着,一上午都没瞧见人影。”
刘氏猛地拔高声音:“怎会没有?”
“想必是雪下得太大,山路不好走吧,老奴回来的时候看见城外的官道都快挤满了。”
“你去姚家……”刘氏顿了顿,又说,“罢了,你去把几个哥儿院子里的人再筛一遍,给她们紧紧皮子,凡是沉不住气、上不得台面的,都打出去发落了事。”
“是,夫人。”管家一刻不敢懈怠,忙不迭领命去了。
烧火丫鬟偷瞄着管家湿透的鞋面和衣摆,心里暗暗啧舌,一层雪两层冰,刚靠近炭火就化成了水,可惜了这些好料子。
听说管家这阵子忙着替主子送信,本以为是桩轻省差事,却不曾想大雪天里也要出门,看来即便成了管家,处境依然不易啊。
正想着,头顶响起刘氏的啐骂声:“……她爹是个老实人,原以为她也是个好的,没想到肥田出瘪稻,生就一身狐臊气,要不是看在她是家生子的份上,哪里轮得到她去伺候昭儿,算什么东西!”
妈妈边按头边低声劝道:“事已至此,夫人切莫再为那小蹄子伤神了,宋家那边才是烫手山芋,倘若表姑娘真找回来了,那她跟二少爷的亲事……”
“住口,你懂什么?”
刘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心却不由得一沉。
天高皇帝远,卫家虽在肃州雄踞一方,但若是同宋家相比,那就很不够看了。
沈鸿官位高,心气也高,他是不会同意与卫家联姻的,幸亏婆母和宋老夫人是亲姊妹,借着探亲的由头引祖孙二人来了肃州,不然这桩婚事还真落不到昭儿头上,说到底也是他们卫家高攀了。
刘氏清楚丈夫的盘算,也清楚姀姐儿失踪并非意外,而是多方合力促成的,卫家亦是其中一环。如今姀姐儿名声尽毁,沈鸿纵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将女儿嫁进卫家,这也是她和丈夫共同谋划的结果。
目的是达到了,可她却像吃了只苍蝇,咽不下吐不出,越想越替昭儿憋屈。
到底不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了。
刘氏心烦意乱地想着,正对上卫钐询问的目光,她冲他微微摇头,紧接着就听见堂内传出更响亮的暴喝——
“还愣着作甚,拿着画像让各县县令进山去搜!就算把肃州翻个个儿也要将人找到,明日再找不到,你们就以死谢罪吧!”
卫钐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两位老夫人坐在里间的火炕上,炕桌上摆着鲜肉羹、芽白酸笋、杂色小饺儿和栗粉糕,由于迟迟未动筷,菜色已经冷透了,肉羹结了一层油膜。
卫老夫人叫人撤下冷饭,桌上再次摆满热腾腾的新菜:“天凉又下雪,长姐多少进些肉羹吧,姀姐儿回来看见她外祖母这样消瘦,也是要伤心的。”
不过短短几日,宋老夫人脸上的皱纹却愈发明显,她垂着眼,手里还攥着那把金质长命锁,仿佛整个人都被这场大雪凝冻成冰。
“换作是你,这种时候能吃得下吗?”
卫老夫人长叹一声,靠过来握住她长姐的手,那只手那么凉,好像怎么捂也捂不热。
卫老夫人离开时,天已经彻底暗了,雪还在密密地下,有丫鬟进来掌灯添炭,然后又悄声退了出去,宋老夫人的贴身女使刘妈妈坐在下面为她捶腿。
“贼老天不长眼,偏生这时候下大雪,奴婢的手又笨又糙,老夫人别嫌弃,等姑娘回来再给您好好按按。”
宋老夫人望着亮莹莹的纱灯,好半晌才开口:“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当初由着她爹娘把她教成这样,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怎么会?满帝京的人家谁不眼馋咱们姑娘,模样又好,心肠又软,奴婢从没见过姑娘跟谁红过脸呢。”
刘妈妈说着,嘴边扬起慈祥的笑容。
“奴婢记得刚搬进尚书府那年,姑娘得了一对白玉琉璃碗,喜欢得连喝水都要用着它,奴婢笨手笨脚的,在惜春宴上被永宁郡主绊了一跤,把那只碗给摔碎了,姑娘看都没看一眼,反而先问奴婢有没有事,后来就把剩下的那只碗收起来,再也没用过了……”
“她就是心肠太软,没经过风浪,才不懂得自保!人这一辈子不会一直走运的,在家自然有人庇护她,一旦离开家,这性子就害了她!”
宋老夫人喉咙间溢出叹息,刘妈妈也鼻子发酸,低头默默捶腿。
“檀竹,你可还记得姀儿刚出生时,前来叫门的那位真人?”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
刘妈妈稀里糊涂地抬起头,看见老夫人端庄的面容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她犹疑道:“奴婢只记得当年那位道长说了好些浑话,实在晦气,大老爷一时气极,就将人撵了出去。”
“浑话?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他曾说姀儿魂魄不全,及笄后必有一大劫,若他所言不虚,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刘妈妈费劲地回忆着,随后一拍大腿:“对呀!如此说来,要是主魂回来了,姑娘肯定也能平安回来,谢天谢地,真叫他说准了呀,三清真人显灵了!”
她隔空拜了拜,高兴地抹掉眼泪,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老夫人,恕奴婢多嘴,您千万要保重好身子啊,等姑娘回来,怕是还有场硬仗要打,不光是二夫人,这卫家人……”
“檀竹,我是老了,但是没有老糊涂。”宋老夫人示意刘妈妈不必多言。
正当这时,知州府大门外突然传来人马喧哗声,火把将影子隐隐绰绰地投在窗上,让人看得心里发慌。
刘妈妈刚走到房门口,门外边就扑进来一个圆圆脸的小丫头,她兜里的柿饼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表姑娘和陈家姑娘都找到啦,就在黑山大营!”
宋老夫人猛然起身,眼前立刻被一层白雾似的东西蒙住了,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
清晨时分,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宋清和服过汤药就去了庵庐,陈潜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多了,正安静地靠在床头,见她来了,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宋姑娘……”
宋清和笑了笑,上前扶住她:“叫我清和就行。”
陈潜也笑了,那是从心底欢喜出来的笑:“谢谢你,清和。”
“我先看一下你的伤口,待会儿要打上石膏,可能会有点痛。”
“痛苦是因为软弱正在离开身体,这点疼痛算不上什么的。”
宋清和闻言多看了她一眼,似乎透过她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两人的身影在平行线上奇迹般重合了,回想起宋倾姀在梦里说过的话,她轻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打完石膏,就听见帐外传来冯夫人的笑声。
原来袁知晏听说陈潜醒了,一大早也来了庵庐,人都到门口了,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退意,忸怩的情绪让他不敢进门也无法离开,只好蹲在门前的空地上滚雪球,把晨起去小解的麦冬吓得险些尿了一裤/裆。
冯夫人过来的时候,这一大一小正肩并肩蹲在地上,脸色一个比一个惆怅。
宋清和探头向外看,袁知晏的雪雕作品已经成型了,她不得不承认,他还挺有艺术天赋,堆的东西有模有样,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钱袋。
麦冬举着两根小树杈,对着大钱袋比划了半天也无从下手,干脆自己在旁边吭哧吭哧地堆了一个雪人,将小树杈插了上去。
袁知晏一转身,正对上宋清和戏谑的目光,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做贼心虚地一脚踢飞了雪人的脑袋,只剩下麦冬满脸的茫然。
宋清和笑眯眯地招呼道:“哟,忙着呢?”
袁知晏俊脸微红,支支吾吾道:“你去不去看阿乌,我去伙房找牛大爷备肉!”
他飞快地说完,也不管宋清和是什么反应,火燎屁股一样直奔伙房去了。